阿斗是个耙耳朵,这是冯永早就知道的。

    这一次魏延之事,其实在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事件。

    只不过主角换成了姜维与黄皓。

    原历史上,季汉后期,宦官黄皓弄权,欲废掉大将军姜维而培植阎宇。

    姜维见黄皓肆无忌惮的擅摄朝政,启奏刘禅将其处死,阿斗不听,只是命黄皓向姜维谢罪。

    经历此事后,姜维害怕黄皓会对自己不利,于是领军到沓中屯田,不敢回成都。

    说白了,就是阿斗既信任远在杳中的姜维的忠心,但同时又宠信身边的黄皓。

    于是在两者之间和稀泥。

    最后的结果就是外敌至而不能御,内政乱而不能治,导致国亡而宗庙隳。

    冯永也不想在前线打着打着,眼看胜利在望,突然传来立刻退兵的天子诏令。

    虽说应该不至于十二道金牌,但遇到历史上的李严坑丞相退兵事件,也足够恶心的了。

    冯大司马再啜了一口已经有些温凉的汤水,看向裴潜,终于缓缓地开口道:

    “裴公既能洞悉先机,敢问有何赐教于永?”

    裴潜闻到此言,精神就是一振,他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

    但见他坐直了身子,拱手道:

    “老朽愚钝,岂敢说赐教二字?不过是私下愚见,若是大司马不嫌污耳,某便试言一二。”

    冯大司马一听,立刻正襟危坐:“裴公请讲,永洗耳恭听。”

    裴潜似乎很是满意冯大司马的态度,也不藏着掖着,开口道:

    “大司马欲解困境,须先体圣意,而欲体圣意,实在魏延之事。”

    冯大司马眉头一皱:“何解?”

    裴潜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大司马先前说过,陛下宅心仁厚,我朝君臣相得,这便是破解之机。”

    “魏延一事,不过是陛下在丞相去世后,欲扶一人以制衡大司马,以防大司马独大于朝廷。”

    “此非是陛下不信大司马,而是欲求与大司马长久相得相和之道啊!”

    冯永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裴公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皇后搞我,难道还是为我好了?

    “臣子独大于朝廷,这对于人主来说,并非好事,大司马才智过人,自然明白这一点。”

    说到这里,裴潜又忍不住地打了个补丁,“毕竟古往今来,先帝与丞相之事,可谓极为稀罕。”

    “大司马,臣子相互制衡,无法独大,人主才能安心啊!故而魏延之事,不过是天家帝王手段罢了。”

    “魏延不倒,大司马虽有掣肘,但实则安如泰山,魏延失势,大司马成朝野所望,此非人主所欲见是也。”

    “惜魏延一武夫,不体圣意,贪功冒进,丧师失地,大司马几倾全大汉之力,方才挽回局面。”

    “此战过后,天家再无力平衡朝堂,大司马位极人臣,看似威势绝伦,实则隐患已现。”

    “以孝宣皇帝之贤明(即汉宣帝),犹有如芒在背一说,况乎陛下?望大司马三思。”

    冯大司马下意识地伸手向桉上的汤碗,放到嘴边时才惊觉,汤早就变得冰凉了。

    沾了一下唇边,他又重新放了回去,手指轻轻摩挲着碗边,目光闪烁地看向裴潜:

    “事已不可挽回,敢问裴公,吾当如之奈何?”

    裴潜伸出两根手指头:

    “大司马,欲解此局,不外乎两点。”

    “哪两点?”

    “其一,诚如大司马所言,天子宅心仁厚,只要大司马能维护住天子的恩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会有转机。”

    “老夫相信,以大司马与陛下的情义,大司马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其二,便是‘平衡’二字。天家欲平衡,大司马何不因势利导,主动让朝堂形成平衡?”

    “如果把平衡之道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要比再来一次魏延之事好得多吗?”

    冯永目光一闪,问道:

    “裴公的意思是,大将军?”

    岂料裴潜却是摇头,然后又点头:

    “大司马只说对了一半,大将军虽与大司马共录尚书事,但大将军仅是在朝略有人望,在地方却是毫无根基,尚不足以与大司马互为制衡。”

    蒋琬是荆州派人士,而如今荆州仍在吴国手中,何来地方根基之说?

    “故而至少还需要一位有州郡之望的人,与大将军配合,方能让天家相信可以制衡大司马。”

    冯大司马的手已经是在不自觉地转动汤碗。

    但见他沉吟道:

    “朝中安有此等人士?”

    除了荆州派,凉州可谓是大司马的基本盘。

    关陇集团时日尚短,还没有形成大气候,若是假以时日,姜维倒是有些希望。

    只是现在嘛,光是一个镇东将军,就足以把姜维压得死死的。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蜀地本土派了。

    奈何那帮家伙不争气啊!

    明明占了从龙之功的先机,最后却把自己玩崩了。

    现在不得不与凉州关陇集团一样,从头再来。

    但见裴潜突然立身而起,对着冯大司马躬身行礼:

    “若是大司马不弃,某愿意毛遂自荐,担当此任。”

    正在沉吟的冯大司马闻言,顿时就是一怔,正在转动的汤碗也停了下来。

    “你?”

    “正是裴某。”

    老匹夫!

    冯大司马定定看着眼前这个老家伙,强行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毕竟是大汉大司马了,要注意仪态,要喜怒不形于色。

    给老子绕了半天,原来真正的目的是在这里。

    还差点把老子给唬住了!

    屏风后面,传来了格格的咬牙声,还有手指关节在卡卡作响。

    冯大司马的手放开汤碗,同时身子向后靠去,缓缓地说道:

    “裴公不如说说自己的理由?”

    “喏。”裴潜应了一声,略一思索,然后开口道,“犬子在幸拜在大司马门下,潜与大司马,天然就比他人要亲近一层。”

    “潜虽粗陋,但侥幸为河东裴氏族长,而裴氏在河东,也算是薄有根基。”

    “今大汉大力推行新政,让不少关东世家大族终日惶惶,唯恐家族不保,上党之变,便是因此而起。”

    “近日以来,就有不少上党乃至并州大族遣人来潜府上,只言石太守苛政太过。”

    “求潜能美言于陛下与大司马之前,乞能宽容一二。”

    说到这里,裴潜加重语气:

    “这就是个好机会啊大司马,只要大司马能允许潜站出来,正是收拢这些大族人心的时候。”

    “如此,不但可安关东世家之心,同时还能为大汉在关东实施新政打下基础。”

    “而在朝堂之上,潜被关东世家视作代表,实则却是为大司马作掩护,天家也能安心。”“此事若成,不管于公还是于私,皆有好处。”

    “啪啪啪!”

    冯大司马忍不住鼓掌喝彩。

    厉害!

    这简直就是无间道加反间计再加连环计。

    能在魏国那种政治环境里当上尚书令的人,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裴潜此人,看来亦是不甘心当一个吉祥物。

    “只是我有一个疑问,”冯大司马鼓掌毕,开口说道,“自裴公至大汉,高官厚禄不缺,妻儿无忧。”

    “况裴公已算年高,为何不安心享福,而是要重涉朝堂之凶险?”

    裴潜笑了起来:

    “大司马前番还说大汉君臣相得相和,天子仁厚,乃史之少有,怎么如今又言朝堂凶险?”

    “依某看来,大汉朝堂比之伪魏,所谓凶险,不过山溪比之大河,又有何忧?”

    “某年少时,曾立志以安民平乱为己任,故每任一地,皆尽心治政牧民,齐整军陈,奏通贡举。”

    “本道曹操乃是一代人杰,曹魏必能平定天下,谁料天意无常。”

    “大汉又出了丞相与大司马这等中兴之臣,再有先帝与陛下那般仁厚之主,此可谓天佑汉室。”

    “某前大半辈子目大不睹,错投恶主,后痛心悔过,才得以弃恶投明。”

    “大汉三兴,乃是千古盛事,依某所见,此盛事已在呎尺眼前,故某现虽老骥伏枥,亦不甘心就此碌碌沉沦。”

    “愿附大司马之骥尾,如能侥幸得立微功,就算不能名上麒麟阁,但求史册留上一笔,虽死无憾!”

    冯大司马盯着裴潜看了好一会

    ,这才点头,展颜笑道:

    “吾闻裴公在伪魏时,进言庄正,量才任官,甄别人品能名实并重,实乃平恒贞干之臣。”

    “裴公此次,若是欲在大汉再伸胸中之志,岂非天下士民之幸?永高兴都来不及。”

    “裴公既有志在千里之心,吾又岂会做恶人,不成人之美?”

    有野心不要紧,自己的小妾也有野心呢。

    不管是为名,为利,还是为权,为势。

    只要有能力驾驭住自己的野心,冯大司马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机会。

    冯大司马之言,落在裴潜耳中,委实是有如仙乐。

    但见裴潜对着冯大司马深深行了一礼:

    “大司马雅量,对某实有再造之恩,某就此谢过。”

    “裴公礼过矣!”冯大司马起身,上前扶起裴潜,“不过是为了三兴大汉罢了,谢我做什么?”

    “是是是,三兴大汉!某定当尽心竭力,以报国家。”

    身为降将,能得大汉厚待,本不应该奢求更多。

    否则的话,引起猜忌,自食恶果,难有善终。

    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辈子就此错付而无挽救机会。

    更重要的是,大汉君臣的仁义之风,值得冒险一试。

    就算是不成,相信也没有性命之忧。

    老狐狸看得很准,他赌对了。

    因为眼下,确实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代表关东世家。

    看着裴潜眼角有微光闪烁,冯永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有泪花,他只是握了握裴潜的手臂:

    “三兴汉室,永与裴公共勉之。”

    “三兴汉室,潜与冯君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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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人拿着大司马府的手令,把裴潜送了回去。

    屏风后面转出左右两位夫人,右夫人满脸的不忿:

    “老匹夫不是什么好人,阿郎你还是小心些!”

    冯大司马安坐在椅子里,再不复方才与裴潜定下三兴汉室之言的康慨之容,只是笑问:

    “此话何解?”

    “裴文行(即裴潜)颇有野心,莫看他说得好听,但若是有朝一日,他有能力与阿郎在朝堂互为政敌,想必绝不会提今夜之言!”

    冯大司马站了起来,走到两位夫人面前,伸手摸了摸右夫人的脸,温声道:

    “若他没有这份心性,我才不会与他定下约定。正是因为知道他会这么做,他才值得我与他配合。”

    右夫人闻言,就是一愣,怔怔地看向冯大司马:

    “阿郎此话何解?”

    冯大司马抚过她的小脸,澹然一笑: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朝堂之上,岂有永远的盟友?”

    给裴潜开了这么一个口子,日后他就是关东世家的代表。

    关东世家何其庞大?

    就算是将来季汉一统宇内,关东世家也必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自己做了恶人,挥舞着关东世家眼中的大棒。

    总有人要替朝廷给他们嘴里塞点甜枣。

    收回手,冯大司马的目光,落到两位夫人身后不断跳跃的影子上,缓缓道:

    “陛下以仁义待我,我亦以忠信报陛下,若是裴潜真如彼之所言,只作吾手下一只鹰犬,那我不成了勾连朝臣联手欺瞒陛下?”

    这种事情,一旦事发,那就是触龙之逆鳞。

    裴潜这种老狐狸,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两人最后的“共勉之”,其实就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暗示。

    当然,冯大司马选择裴潜,还有一点,那就是因为裴秀。

    裴秀就是他们双方的纽带。

    就如魏容。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政治交易。

    冯永在朝堂给裴潜一个机会,裴潜帮冯永在关东开路。

    至于收拾完关东世家之后会怎么样,那就看各自的政治手腕了。

    咳咳,这一切,都是为了三兴汉室,绝不是为了个人之私!

    右夫人看向冯大司马,眼神有一刹那间的恍忽。

    这个在印象里一直是懒散模样的阿郎,那个喜欢在榻上向自己问计的少年郎,如今竟是成长到了这一步。

    看到她这副模样,冯大司马温声道:

    “好了,你这是什么神情?夜已深,小小(即右夫人的小女儿)醒来见不到你,怕又是要哭闹了,快去看看。”

    右夫人没有多说话,温驯地点了点头。

    待右夫人离开后,故意跟在冯大司马后面的左夫人,冷不丁开口说了一句:

    “巧言令色冯郎君!你连四娘都骗了过去!”

    正在举步迈过门槛的冯大司马,顿时就是一个踉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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