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对裴文行倒是没有动怒,反是说裴文行素来有进言庄正之名,弃恶投明,品性不改,殊为可贵。”

    “他承认推行新政的过程,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这是难以避免。而裴文行所提出的弊端,犹为明显。”

    “不过不能因小疵而否玉璧,朝廷可多派遣使者巡察,以匡纠偏差。”

    皇后闻之,颔首赞同道:

    “大司马坚守原则而不失分寸,闻恶言而不怒,颇有胸襟雅量。”

    谁料到阿斗听到这个话,却是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胸襟雅量,那是对自己人说的。冯明文的名号你还不知道?心狠手辣小文和,上党豪族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定是要下死手的。”

    “嗯?”皇后一怔,“莫不成冯大司马还有后手?”

    “那可不?”阿斗脸上颇古怪之色,“他借由裴潜提出的问题,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建议彷前汉陵邑制度,在长安北边建通邑,以通九原。”

    “通邑?”

    皇后有些不明所以。

    但前汉的陵邑太过有名,她又隐隐有所猜测。

    “正是,通邑。”阿斗点头,“今关中虽已光复,但常年战乱,民生凋弊,百姓十室九空。”

    “关中虽与九原有秦直道相通,但终是民力贫乏,难以为继。”

    “故而不若在长安北边,设城邑,迁关东世家豪族以实之,以通九原,故称通邑。”

    “如此,一来可以巩固北疆,二来可以增强关中民力,三来可以削弱关东世家,避免他们在州郡地方为祸,四来嘛,这通邑将来还可以作大汉的陵邑。”

    饶是以皇后之慧,听到这一策,都忍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说,推行新政是在掘世家豪族的根基,那么,这通邑之策,根本就是拿刀放尽他们的血,剐尽他们的肉啊!

    但皇后又不得不承认,站在皇家及巩固大汉根本的角度,这一策,确实让她心动不已。

    “妾收回方才的话,这冯明文诚如陛下所言,一如以往,从未有变,委实是心狠手辣小文和!”

    怪不得石包这等酷吏能在他的门下如鱼得水。

    皇后话犹未尽,在她看来,冯明文表面看起来是赞赏了裴文行几句,实则是转手就抡起大棒敲了对方一个闷棍啊。

    你裴文行不是想要为民请命吗?

    不是想要给上党豪族说情吗?

    好,那我干脆当着你的面把他们乱棍打死!

    杀人还要诛心!

    偏偏冯明文还是站在国家大义上来提出此策,让人驳无可驳。

    与尽快巩固和加强大汉的基本盘相比,那些心怀不轨,或者可能心怀不轨的关东豪族算得了什么?

    后汉之没,那些关东世家豪族,有一个算一个,全诛之可能有偶尔错杀。

    但隔一家夷一家肯定有漏网之鱼。

    “是啊,大司马说了,关东世家豪族,多附逆贼,此举正是让他们戴罪立功,以证己心。”

    阿斗有些感叹,“大司马的言辞,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无可反驳。”

    要不说巧言令色呢?

    张皇后亦是有些神往之色,此等风采绝伦的人物,幸亏是汉臣,而且还是天子连襟。

    如今天下大势已经越发明朗,待大汉正式兵出关东之时,就是决定天下命运的时候。

    到那时,关东世家豪族就算是再不情愿,但在大汉铁蹄兵锋之下,他们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选择与伪魏共亡,一个是西迁入关中。

    与伪魏共亡,就算不亡族,相信以大司马的手段,基本也可以让他们与亡族差不了多少。

    而西迁入关中,多少还存了一线希望。

    毕竟在大汉科考制度下,只要他们的子弟足够争气,说不定还能在关中重新立足。

    如何选择,这还用想吗?

    因为根本无从选择。

    张皇后已经可以遥想大汉平定关东后的盛况。

    “虽说此举可能让有些关东世家下定决心要困兽犹斗,加大平定天下的难度,但只要大汉将士能一战成功。”

    “那么大司马此策,至少可为大汉奠定百年安宁之基。”

    张皇后不由地感叹,“大司马,非常人,行非常之事,真英雄也!”

    大汉将士能剪除伪魏,平定关东吗?

    至少皇后是不会怀疑的,甚至坚信不疑。

    只是想起这等人物,日后可能会成为大汉权臣,张皇后又有些郁闷。

    冯明文此人,虽说有深谋远虑之名,但多是习惯以堂堂大势威逼对手。

    做他的盟友,很快乐。

    但做他的对手,就很难受。

    因为你总是会有一种有力无处可施的憋屈感。

    只不过皇后想想自己的情况,知道现在思考这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况且上党一役之后,陛下已是心生厌政之意,心有退缩之想。

    毕竟反正丞相时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对于陛下来说,冯明文可比相父好相处多了,更加易于亲近。

    以陛下的脾性,冯明文之能,众臣之望,皇后深知,冯大司马的位置,大约已是不可动摇。

    至少在剪除魏贼,甚至平定东吴,一统天下之前,只要冯大司马不生异心,陛下估计都不想再生事端了。

    一念至此,皇后顿生无力之感。

    和臣子争夺陛下的心,感觉好累。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道裴潜此人,似有所谋呢。

    皇后一边想着,一边笑着问道:

    “想必陛下说听他们吵了大半日,正是因为此事吧?”

    阿斗苦着脸,说道:

    “正是。那裴文行欲为上党士吏请命,谁料到居然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如何能甘心?”

    “只是这一回,就连大将军都觉得大司马此策颇是老辣,裴文行无奈之下气极。”

    “唯有连连追问大司马,上党苛政犹未解决,将如何保证西迁豪族时,地方官吏不行逼迫良家之事。”

    阿斗说到这里,又挠了挠头:

    “听闻裴文行之子,正是拜于冯大司马门下,他在朝堂上如此举动,却是让我有些想不通。”

    皇后却是笑道: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陛下不见魏文长之子乎?”

    “且事有反常,必有其因。”她的脸上若有所思,“世之所知,大汉对关东,乃至中原世家并不待见。”

    “上党之事后,但有所见者,都能料到,日后对他们只会更加苛待。”

    “以河东裴氏的地位,裴文行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话未言尽,皇后就发一声冷笑,“其图谋,怕是不小!”

    如果说,冯大司马代表的是新贵及外戚,大将军代表的是旧臣及荆州元从。

    那么裴文行这只老狐狸,怕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收拢太原河东上党豪族的人心,借此在朝堂立足。

    说不定将来还有被清洗之后的关东世家。

    没一个省油的灯!

    阿斗却仍是有些不知所以然:

    “那又如何?朝堂之上,谁又能比得过大司马,裴文行年纪不算小了,贪恋这点权势,又有什么意义?”

    皇后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莫不是忘了棉花之事?裴文行若是成了并州河东之望,将来大汉在兖青等州郡种植棉花,裴氏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哎呀,我竟忘了这一节!”

    阿斗一拍脑袋,“我怎么能忘了这等大事?”

    朝廷与并州河东等地大族约定,将来会在关东种棉花,据冯大司马递上来的计划书,涉及多少万钱来着?

    别的事可以忽略,这等关系到钱粮之事,是万万不能忘的。

    阿斗不由地暗自责怪自己。

    “这裴老狐,咳,裴文行竟是有如此深远谋算!”

    “陛下,朝臣之中,敢站出来与冯大司马争论的,有哪一个是简单的?”

    “说得倒也是。”阿斗想了一下,似乎又记起了什么事,“皇后刚才提起魏文长,我倒是差点忘了,今日早朝的时候,魏文长还让自己的儿子代送了一封奏疏。”

    “魏文长?”

    皇后的脸色微微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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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阿斗跑去找皇后的时候,冯大司马下了朝,回到府上后,第一时间就是吩咐了一声:

    “去,把魏容给我叫来。”

    “禀大司马,魏郎君已经在府上等候了。”

    冯大司马一听,就是冷笑:

    “他倒是识趣!

    速让他过来见我!”

    魏容得到召唤,很快过来了,行礼道:

    “学生拜见先生。”

    冯大司马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边的大弟子:

    “说说,怎么回事?”

    但见魏容恭敬地说道:

    “先生所言,可是学生大人的奏章之事?”

    冯大司马继续面无表情:

    “难道你觉得我还会问其他事情?”

    魏容小心地看了一眼冯大司马,试探着说了一句:

    “先生久离长安,难道不想询问一下学院之事?”

    听到这个话,冯大司马反而是气笑了:

    “怎么?翅膀硬了,连对先生我都敢这么说话了?”

    魏容连忙垂首:

    “学生不敢。”

    顿了一顿,魏容又继续说道:

    “只是学生以为,学院与讲武堂,方是先生朝堂立足之根基。而学生大人之事,不过是一老臣欲求善终,不足挂齿。”

    冯大司马面容变得有些冷峻起来:

    “你是这么认为的?”

    魏容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学生就是这么认为的。”

    冯大司马看到他这副样子,眉头微微一皱,然后神色反而是放松了下来。

    只见他把后背靠到椅背上,同时手指头轻轻地敲了敲扶手,沉声道:

    “这么说,你是承认,镇军大将军的奏章,是你操刀的了?”

    所谓镇军大将军,正是魏延。

    魏延兵败之后,因为主动断后,受了重伤,导致昏迷,被送回长安救治。

    大约是流血过多,受伤过重,故而虽然被医学院抢救回来一条性命,但却是落下病根。

    半身瘫痪,手足皆不能自主活动,口歪眼斜,经常性流口水。

    按医学院的说法,这是在战阵上受刀箭所创,导致淤血积于体内所致。

    冯永知道,十有八九就是受了重伤,体内形成了血栓,再加上可能受了感染。

    魏老匹夫这辈子算是就这么着了。

    正是因为魏延变成了这副模样,又因为他是跟随先帝的老将军,曾为大汉立下不少功劳。

    故而朝廷并没有惩罚太过,只是除了他的上党太守之职及河东都督之职。

    同时按惯例,从左骠骑将军贬至镇军大将军,削其一半食邑。

    本来这样也就差不多了。

    没曾想今日早朝上,魏延长子魏昌,替其父亲上了一封奏章。

    只言自己被贼人所败,有负天子所望,朝廷虽未下重罪,但自己已无颜再立足于朝堂,只愿乞骸骨。

    若是换了别人,倒也没有什么。

    反正到了魏延这个年纪,再加上遇到这种事情,能安然退休,不失为一件幸事。

    但一个瘫痪在床,然后还口齿不清的老武夫,居然还能写出如此流畅的乞骸骨奏章。

    就入他阿母的离谱!

    特别是在这个敏感时候,真要有些心思恶毒的,说不定还道是心狠手辣小文和,连个瘫痪在床的老头都不愿意放过呢!

    为什么说是敏感时候?

    可不就是因为在桂宫里的那位么?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万一皇后觉得,小文和日后也会这么对自己,那就真是误会大了。

    所以冯大司马下了朝,第一时间,就召来自己的学生。

    他要一五一十地问清楚,魏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份奏章后面,究竟有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魏容似乎明白自己的先生在担心什么,但见他解释道:

    “先生请放心,这份奏章,确实是学生代父所写,而且也是学生向阿母和阿兄建议的,并且得到了阿母的同意。”

    “最重要的是,此事在未上奏之前,并无一人知晓。”

    果然是你的主意。

    冯大司马揉了揉眉头:

    “说说你的理由。”

    魏容应喏一声,然后解释道:

    “先生,自学生大人卧病在榻后,府上里里外外,皆是由阿母操持。阿母不过一女流之辈,本没有多少见识。”

    “阿兄生性朴质,或许可上阵杀贼,但在府中之事上,却是没有太大的帮助。”

    “学生平日里要处理学院之事,无暇顾及府中之事,”魏容顿了一顿,抬起头看向冯大司马,“此时的魏府,就似那无人握住的利刃。”

    “若是有人趁学生不备,握利刃而刺之,介时刀断人亡,悔之晚矣!”

    “故而学生以为,让大人回南乡休养,远离是非,非但可以保全魏府上下,亦可以免去先生受伤之险。”

    冯大司马闻之,默然良久才问道:

    “为何此事不事先与我商量一番?”

    魏容摇头,轻声道:

    “若先生事先不知,那便我魏府自己的决定,与先生无关;若是事先与先生商量,那日后被人知晓,那岂不是真成了先生逼迫大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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