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豹房公廨

    “朕这抡才大典,怎的回回都出事儿?”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斜歪着身子坐着,颇有些纨绔模样,语气也充满戏谑。

    当今登基后拢共就开了这么两科,结果正德三年是春闱贡院失火,正德六年又曝出科场舞弊。

    哪儿那么多巧合事儿都赶在正德朝的科举上了呢!

    “钦天监都怎么算的日子?”寿哥敲了敲御案,扬声道,“叫钦天监的都来,上天梁观跟张真人学学,好生寻黄道吉日来。”

    一应小内侍都溜着墙边站着,大气不敢喘,哪个也不敢上前应这“口谕”。

    下面的诸臣呢,管科举的礼部尚书费宏登时便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了句“臣有罪……”却又不晓得该继续说什么了。

    他是正德二年升的礼部侍郎,去年十月前礼部尚书白越过世,年底他升了尚书。

    这正德三年、正德六年的春闱他都是经过的。

    因此这会儿皇上一提这话,他除了麻溜跪下请罪,也实没有旁的选择了。

    而此次考官、被告受贿鬻题的靳贵也是默默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却是一言不发。

    本来被赐座的几位内阁大佬也都不好再坐着了,皆站起身来。

    只刘瑾在内的司礼监几位大铛脸上云淡风轻,颇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寿哥却是谁也不看,头一个点了都察院的名,“王鼎,都察院是个什么意思。”

    去岁湖广也遇旱灾,洞庭匪盗横行,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钟被任命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因此这会儿只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在京。

    彼时弹劾的事情一出,王鼎便是暴跳如雷,将那上折的御史林近龙祖宗十八代骂了三千八百遍。

    正常御史确实有权“风闻言事”,只负责监察抛出问题,并不负责核实,查证的事儿都是六部或者锦衣卫去做。

    但,科场舞弊是这寻常事情吗?!

    “鬻题”二字一出,天下震荡,乱纷纷查将起来,还不知要搅出多少乱子、耽搁多少时候,搞不好这一科就废了。

    更重要的是,这事儿他事先不知啊!!

    他这是叫人给坑了!

    王鼎受张彩举荐,去年九月从顺天府尹升到都察院右都御史位置的,满朝皆知他是张彩的人。

    而又有谁人不晓得靳贵与刘瑾那些个官司?

    这靳贵刚坐上吏部侍郎没几个月,就有御史弹劾其科举舞弊这样严重的罪名,众人自然都以为是刘瑾、张彩授意他王鼎寻人做的,是准备将靳贵往死里整了。

    可天地良心,真没人让他做过什么!

    他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打理明白,哪有闲心撩猫逗狗的!

    每个大佬手里都会捏着不少御史、给事中以为喉舌,王鼎刚接手都察院不久,还没摸透谁是谁门下。

    更何况,有些人面上像是某位大佬的人,实际上却是为另一位大佬办事的,这种也极为常见。

    天晓得这林近龙是得了谁的吩咐!

    然不管真相如何,这事儿一出,都察院这口锅就得他王鼎来背,真真是要生生呕出口血来。

    如今听皇上的言语,那是不满到极致了。

    王鼎迅速跪倒叩首,硬着头皮也得道:“臣,实不知情,是臣失察之罪……”

    “失察。嘿。失察。”寿哥轻蔑一笑。

    王鼎听得皇上满满嘲讽的声音,心里越发沉了,头低得直扯得后脖筋生疼。

    “林近龙这折子,连点儿旁的说辞都没有,就这一句‘家僮通贿’。”寿哥啧啧两声,话音儿轻飘飘的,但忽然就话锋一转,语气严厉起来。

    “太祖曾言,设风宪之官乃为察善恶,激浊扬清,绳愆纠谬。然若徇私背公、矫直沽名、苛察琐细、妄兴大狱……便是从重论刑,比常人加三等。”

    王鼎汗透重衫,重重磕着头,却除了“臣失察”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几位阁老都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都用眼角余光去扫靳贵。

    皇上这么说,便摆明了是不信有舞弊之事了。

    靳贵却依旧跪着一动不动,半点抬头的意思也没有。

    寿哥也没接王鼎的话,却突然开口转向刘瑾道:“大伴,有人言说这件事是你的手笔。”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是一呆,万没料到皇上能这样当众如此直白说出这话。

    几个阁老又迅速而隐秘的打了眼色。

    心中觉得小皇帝不会这就朝刘瑾发难的,但是,谁说的准呢,帝王之心难测呐,甭管如何,若是皇上这边开了个口子,大家只有上去使劲撕开的份。

    就算不能撕碎了刘瑾,总要撕掉他一层皮下来。

    谁叫这阉竖越来越猖狂了呢!

    刘瑾原还斜着眼看热闹,万没料到万岁爷来了这么一句。

    他登时变了脸色,想也没想就跪下磕头道:“万岁爷,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当初靳贵纂修实录不尽心,奴婢弹劾只有公心,绝无私怨!”

    脑子稍稍转过来一点,刘瑾便开始哭诉,“万岁信任奴婢,予奴婢以司礼监掌印,奴婢铭感五内惟鞠躬尽瘁以报天恩,日里不敢有半分懈怠,所思所谋皆利国利民之大事,如何会阻了朝廷抡才大典!”

    “不管是清丈屯田、罚米输边还是惩治贪渎,奴婢都得罪了不少人,恐是有人造谣生事!诽谤奴婢是小,误了朝廷正事是大!请万岁爷明察,奴婢着实冤枉!”

    刘瑾一时间声泪俱下,凄凄惨惨戚戚的,真跟要泣血了似的。

    几位阁老这回也不打眼色了,一个个都垂了眼睑瞅地面青砖了。

    这老阉货!真是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在哪里!

    清丈田亩这话一出来,只怕皇上就轻易不会动他了。

    虽那罚米输边啊惩治贪渎的,主要是为了打击报复异己,但也不是半点好处没有的,皇上亦不会不考虑一二的。

    果然,寿哥摆摆手,道:“大伴想左了,朕没有疑你。”

    刘瑾的哭号立时就咽回去了,一抹脸,便又变成感激涕零得老泪纵横,高呼“万岁爷圣明!”

    表情自然,感情真挚,切换得毫无违和感。

    寿哥嘴角微微抽了抽,却又问,“大伴也是与靳贵打过交道的,可信靳贵会受贿鬻题?”

    刘瑾身子一僵,但还是叩首下去,道:“未经查证,奴婢不敢妄言。”

    寿哥却似没听到他这回答一般,兀自问道:“多少银子能打动一个吏部侍郎鬻题?”

    他扫了一眼板板一张脸的张彩,道:“靳贵已是侍郎,张彩若是入阁,他便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呵。这鬻题能得几个银子,能让他自毁前程?”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谁也没管靳贵什么什么,注意力都在“张彩若是入阁”几个字上。

    饶是几位阁老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听了这话仍是控制不住表情,下意识愕然抬头。

    张彩更是双眼锃亮的盯着皇上,也不管什么直视天颜是不是冒犯了!

    他张彩为了入阁可不是努力一天两天了,可皇上就跟不知道似的,一直也没松口。

    如今,可算是漏出一句半句了。

    甚好甚好,只要有个缝儿,他张彩就能把这“若是”变成“定是”的!

    至于靳贵想要吏部尚书,哼,那休想!

    张彩脑子里十八般念头轮流转着。

    刘瑾那边同样是又惊又喜,刘宇是不顶用的,若是张彩能入阁,那李东阳、王华这些老东西统统要靠边站!

    刘瑾正美滋滋想着,上头万岁爷又点他了:“这桩事,就由大伴去查,朕信大伴定会为朕查个清楚明白。若果然有舞弊,定不轻饶,但若有人危言耸听,蓄意破坏朝廷抡才大典,也同样论罪处置。”

    刘瑾腮边的肉抽了抽,还是满口应下。

    他暗暗磨着后槽牙,万岁爷这一句句的,这是逼着自己保靳贵呢。

    这次的事儿还真不是他做的,但事出之后他也不是没有让靳贵问罪的心,顺势而为嘛。

    然这会儿万岁爷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傻了才会逆了圣意!

    脱罪就脱罪吧,反正,张彩了入阁,他也有法子让靳贵做不了吏部尚书。

    他刘千岁岂会让这么重要的吏部丢了?!

    嘿嘿,想收拾靳贵,日后有的是机会。

    寿哥是不管他一句话丢出来让多少人心里生了弯弯绕的,事儿说完了,就打发众臣退下了,却留下了靳贵。

    众臣各怀心思出了大殿,走快的走慢的,自然而然分成几波。

    刘瑾冲众阁老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脚下生风的去了。刘宇、张彩至少也是做一下面子功夫,还闲话几句作别。

    王鼎擦着额头的汗,他如今可是有点儿里外不是人了,又不敢明晃晃跟着刘瑾张彩,只得拖拖拉拉在最后,与费宏这难兄难弟的一道,相视苦笑。

    几位阁老则都是四平八稳的步子,——皇上心里明镜儿呢,这不说的是“若是”么,这“若是”便等同于“不是”了……

    *

    至始至终,靳贵都静静跪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满殿的小内侍都被打发了出去,只寿哥一人,在来回缓缓踱步。

    足有盏茶功夫,寿哥才开口道:“靳贵,你奏乞放还田里的折子朕看了。”

    靳贵伏得更低了些,似是喉头肿胀,发声艰难:“老臣有负皇恩,请皇上准老臣……”

    寿哥干脆利落的打断他道:“不准。”

    靳贵低低叹了一声,又归于沉默。

    寿哥却随即道:“朕听钱宁言说,你曾言国本之事。”

    这句惊得靳贵猛的抬起头来,虎目圆睁,大张开口,似是要说什么,可却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寿哥两步走近靳贵,轻轻俯身直直盯着他的双眼,见他瞳孔微缩露出些许惊恐来,寿哥方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直起腰来,道:“你如今掌着詹事府事,操心东宫也在情理之中。”

    靳贵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重重叩首在地,磕得咚咚有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似是用尽气力道:“老臣糊涂妄言,罪无可恕……”

    正磕着头,忽然感觉到皇上的手搭上他肩头,靳贵不由一僵,不敢再动。

    却是寿哥蹲下身,凑近他,平缓问道:“靳贵,当初朕与你说什么来着。有什么不能实情上奏?”

    靳贵满口苦涩。

    帝党有谁不操心皇上的子嗣?

    虽说皇上如今刚刚及冠,但要论起成婚,那已是六年了,至今膝下犹空!

    先帝子嗣不丰,既有自幼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情之所钟后宫就皇后一人。

    即便如此,张太后也是诞下了二子一女的,只不过,一子一女夭折,只当今长成了。

    而当今呢,身体倍儿棒,骑射功夫了得,后宫又是一后二妃,听闻豹房里也有美人侍寝,却是至今仍没有动静。

    别说皇子,就是公主也没有一个。

    太子乃国本也。

    詹事府上下如何不急,帝党如何会不操心。

    靳贵自家也是只有两个孙女至今没孙子,前不久一次吃了同僚孙子满月酒归家后,不免与儿子多说了两句子嗣之事,说完自家又顺口说了点忧心皇嗣的话。

    却是儿子交友不慎,被人套了话去。

    之后突然就有人登门送了重礼来,请他这掌詹事府的人在朝堂上说一句话——

    “为皇嗣计,请择宗藩中亲近且贤惠之人,置之京师,用以安抚海内人心,待皇子降生,再让宗藩之亲复归藩王。”

    若皇上是四十岁,仍无子嗣,这样的话倒还罢了,也算得谋国之言。

    可皇上只有二十岁!这是安的什么心?!

    况且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选了这么个人出来,甭管以后有没有皇嗣,这人都将是个特殊的存在,这是多大的隐患!

    这人自家滋生了野心,又或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都将是大明又一场浩劫!

    靳贵自然不会答应。

    那边随着重礼来的,还有威胁。

    对方说靳家长子在外谈论宫闱是非便是有罪,而谈及无嗣时自比皇上,更是有不臣之心。

    靳贵又不是被吓大的,登时就冷着脸撵人。

    对方走前便冷笑道,祸事就在眼前了。

    此后几日朝中并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人提出来什么皇嗣的话,靳贵忙于春闱,也没功夫再理会这边。

    在他看来就算有人真敢提出来那句话,内阁也不会让其成真的。

    怎料,就突然冒出来个御史弹劾他受贿鬻题。

    麻烦的是,他那书童,真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在书童的住处搜出几张不同当铺的死契当票来,写的都是金银首饰玉佩之物,所当银两数额都是不小。

    再叫人拿着当票去几家当铺问,店伙计都能说出这书童的形貌来,所当的东西也都能拿得出来,确是贵重之物。

    这就是做好的局……

    “老臣昏聩糊涂……”靳贵哑着嗓子道,“累及抡才大典,有负皇恩……”

    寿哥却摸着下巴,自语道:“没说举荐哪家的……”

    靳贵垂首道:“老臣曾旁敲侧击探过话,那人兜着弯子故意露出只言片语是德王府,臣以为并不可信。”

    寿哥嗤笑一声,道:“与钱宁说话之人也称是德府的。”

    钱宁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常伴豹房的,下头无论朝臣还是宗室,往钱宁那边送礼的无数。

    但,真就不包括德王府。

    或者说,德王打成化朝起,就只有伸手问皇帝要钱的,没有给皇帝身边小鬼儿撒钱的。

    京中的事儿,还都是淳安大长公主的面子兜着。

    对方这就是摆明告诉你们,自己不是德王府的,至于是哪家宗室呢——

    你猜。

    挑得你把挨家藩王都疑心个遍,最好再疾言厉色的下旨申饬,把一个两个藩王都惹得怒火中烧……

    呸。

    寿哥露出个温和笑容来,又拍了拍靳贵道:“起来吧,还跪着什么,朕几时疑过你?朕这不是让刘瑾去查这案子了么,定还你个清白,这次会试成绩也不会作废。”

    靳贵不由眼眶一热,重重叩首,方才起身。

    双腿因着久跪都有些麻木了,颤巍巍站起来便一阵阵钻心的疼,亏得皇上赐座,否则真要御前失仪了。

    寿哥又在殿内踱了两圈,忽然问道:“你也有相熟的御史吧?”

    靳贵愣了一瞬,还是老实点头了。

    他若是个不谙世事的木讷傻子,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

    寿哥一笑,道:“你安排人上折,就说……”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惊得靳贵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囫囵叩首,苦劝道:“陛下三思!虽是陛下妙计,然这与置宗藩于京更有不同!万万不可啊……陛下三思!”

    寿哥眼神晦暗不明,只淡淡道:“不必忧心,朕让你做的,你照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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