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炉膛内爆开的玻璃碎片导致这波的火化时间比以往要多了一倍,我和皮蛋在一堆森森白骨中捡出了大块的碎玻璃,而太细小的部分则留给了家属自行清理。 .c obr />

    还好这波客户比较理性,可能也是因为去世的老人寿终正寝属于“喜丧”,所以对于这种突发性的意外并没有与我们过多的纠结。

    其实在这种地方工作有一些难以诉说的苦衷,就好比有时候确实是因为客户擅自违反了某个环节的规定而造成的后果,往往他们也会把这种后果的意外情绪强加于我们工作人员的头上。

    人的情绪有时就是如此奇怪,处于哀恸中的人们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受迫害妄想”,与这种人接触就像在于一个多疑的、歇斯底里的女人谈恋爱----步步惊心,因为就算再多的道理与解释,在她们的眼里看来都是借口。

    皮蛋一边清理着碎玻璃一边问了我一句,“你知道什么样的家属情绪最不稳定吗?”

    我回答道:“应该是意外死亡的吧?”

    皮蛋点点头,“那你知道意外死亡的里面哪类客户情绪更不稳定不?”

    我摇摇头,想不出来。

    皮蛋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类客户的情绪最不稳定,所以一定要小心处理。”

    我记下了他说的话。

    皮蛋又说:“前些年我们在南方一家殡仪馆时候,就遇到这么一件事情,出意外的是那家人的孩子,大概也就5,6岁的样子,才这么高一点。”

    他拿手比划了一下,“当时那小男孩也是调皮,在马路牙子上骑儿童车,结果不小心骑下了路沿石,整个人就摔在了路上。”

    皮蛋惋惜地叹了口气,“正巧有辆车在倒车,车轮子刚好就碾过了这娃的头。”

    听到这里,我汗毛都竖了起来。

    “所以人有时候真的说不好的,命中注定的事情也许下一秒就发生了。”皮蛋清理炉膛累了,点上一根烟,我俩找了个人看不见的角落偷偷抽了起来。

    每天都闻着烧花圈,烧尸体的味道,烟味对于我俩来说简直就像“空气清新剂”一样清爽。

    他说:“虽然命中注定的事情躲不掉,不过这样也好。”

    “好?”我不明白了,“人都出意外了,好在哪里?哪里好?”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皮蛋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道:“起码走的时候也就那么一瞬间,感受不到痛苦。”

    我辩驳道:“这算什么啊?我不觉得这有哪里好。”

    皮蛋单手支着脖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相比起那种得了绝症被折磨个一年半载钱也耗尽了,罪也受完了,结果最终还是没救过来的那种痛苦,这种一瞬间的痛苦也算是轻得多了…”

    我无力辩解,这种人世间的痛苦多种多样,实在不是我这种短短二十几年生命的人可以评价的,不过皮蛋也不打算与我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他补充道:“跑题了,我继续和你讲哦,当时那户人家一时接受不了孩子突然遭遇意外的事情,所以情绪特别激动。”

    我好奇问道:“咋个激动法?”

    “啕嚎大哭呗,还能咋地。”皮蛋两手一摊,说道:“人们的痛苦越深,心情就越悲愤,结果那次美丽姐不小心就撞枪口上了。”

    我问道:“她?她怎么了?”

    皮蛋说道:“她这种殡仪馆的化妆师啊,若是遇到一般正常死亡的‘客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也就是抹抹油刷刷粉,弄出点活人样子来,怕就怕遇到这种车祸头部出意外的,那场面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你想啊,人要是没了半拉脑袋,那里面的东西还能不往外流么?”

    我想着那个场景,胳膊浮现起了鸡皮疙瘩,皮蛋又说道:“所以当时也怪美丽姐,她没按照规定把化妆师的门在里面反锁,结果刚做到给‘客户’清理颅腔那一步…家属冲进来了!”

    “嚯!这下可好,刚好被客户看到清理脑浆的那个过程了!”皮蛋吐出一口烟,接着说道:“当时家属就崩溃了,直接卯了上去找美丽姐拼命,我们几个人拉都拉不住…”

    听了这事,我心有余悸地看着火化炉,心想刚才这种把遗体烧得头发皮肤爆开,眼窝处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这种场景要是让家属看到了,那指不定下一个被客户拼命的就是我了。

    皮蛋总结道:“所以啊!我都和你说了!在这里工作,你甭管这些条条框框到底有什么用,这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照做准没错,不然闹出了事谁都不好解决,知道不?”

    我点头答应着,不过答应归答应,我这个“见到漂亮女孩爱逞能”的毛病还是惹出了一处祸事。

    半下午那阵还有一场悼念仪式,也是一位寿终正寝的老太太,可能老太生前与家里人关系比较好,所以这次来了很多的亲属,并且还特地为这位老太增加了一个体面的悼念环节----放生仪式。

    也不知道从哪一辈流传下来的说法,就是说人活着多多少少都会积攒一些“杀业”,比如杀鸡,吃肉乃至于踩死一只蚂蚁,而放生则是一种积攒功德,消除“业障”的做法,慢慢的流传下来以后融入了现代殡葬的礼仪之中。

    盘龙殡仪馆本身正式员工也就寥寥无几那么几个人,所以妞妞馆长一旦忙不过来就会抽调皮蛋和美丽姐临时客串礼仪师。

    这种全自动化的火化炉操作起来实在是很简单,皮蛋上午给我演示过一遍以后我当时就记了下来,但他在被妞妞抽调前再三嘱咐我“务必按照流程来”,一连说了三遍。

    “哎呀就这点事你就别嗦了,赶紧去吧。”我不耐烦地摆摆手,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脑子里。

    皮蛋在千叮咛万嘱咐之后与美丽姐换上了那套阴阳怪气的礼仪服走了,留下我独自守在火化预备间等候号令。

    随着远处大厅的音乐声响起,我也做好了准备,大概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样子,我腰上的对讲机说话了。

    “一号厅吊唁仪式完毕,火化间请准备。”

    “收到收到。”我深呼吸,穿戴好工作服与护目镜准备迎接客户的到来。

    我从家属中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与我一起把纸棺抬入了承载其的“送尸车”,然后像模像样地检查了一下棺盖四周,最后对着客户重点询问了是否有在纸棺内放入酒啊,鞭炮啊,子弹啊什么的爆炸物。

    事情至此一切都很顺利,而当我在驱散人群远离预备间时却出了一点小状况。

    我关上了预备间的铁栅栏门,被挡在栅栏外的家属们只能从巴掌大的缝隙中看见纸棺一点点进入炉膛的过程,不过当我回过头准备启动时却犯了难。

    有一个人还留在了原地没有出去,其中一个从背影上看是个较为年轻的女孩子,大概也就和许宜娜差不多大,俏皮的马尾辫因哭泣时身体的抖动而一颤一颤的,看上去很有一种想让人心疼一下的**。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按照规定,你还是出去一下吧。”

    听到了我的声音,她慢慢回过了头,白嫩的脸上沾满了泪水,有几滴眼泪甚至挂在了修长的睫毛上,她楚楚可怜地对我说:“哥哥…我想就在这里看着奶奶走,行么?”

    被女孩子称呼哥哥,尤其是被漂亮女孩子这么一叫,我突然又有点飘了起来,瞬间感觉自己的权力变得好大好大,但出于职业操守我还是冷着脸对她说道:“不行啊,按照规定家属都得在栅栏门外时才能启动炉子,你还是出…”

    话没说完,手中传来一阵柔软的感觉,她两只手悄悄地握住了我,这下搞得我有点尴尬了,一时间放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但我很快搞清楚了她的来意,原来她往我手中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在我俩这个角度刚好完美地挡住了搁在栅栏门那边的视线。

    “求求你了,我想在这里送奶奶走,求求你了哥哥…”她边说着边把红包往我手里塞。

    以前经常听说办这种事有家属塞红包的,有给化妆师塞的,求化妆师能化得好看一点,有给礼仪师塞的,求礼仪师能表现得更加悲痛一点,我以前一直以为给火化工塞红包的人求的是能烧得透彻一点…

    但现在看来原来还有求这种事的,我看着面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心里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你这是干什么,收起来收起来。”我扳着脸教育着她,“我这里用不着,你实在不想走…就隔着站着看吧…”

    女孩充满感激地对我连声道谢,如果不是因为我脸上戴着那个像青蛙眼镜一样的护目镜,此时此刻我还真想安慰她几句。不过这样就够了,看着面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心愿达成的样子,我的心里也有了少许的满足,于是我按下了启动按钮。

    随着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炉膛口厚重的铁门自动开启,承载着纸棺的轨道开始缓慢地驶入。

    “不要!!!”

    身旁的女孩子突然惊呼一声,不等我反应竟突然扒在了纸棺上面,“不要烧我奶奶!”

    在这种目睹亲人即将进入火化炉一瞬间的那种冲击力,就算再坚强的心理防线,也会瞬间崩塌,可能是因为直到进入火化炉之前人们一直都没有真正的意识到亲人的离去。

    “喂你干嘛!”我距离她大概三米,而这时看见她的举动我大脑也突然变得懵逼,我身体条件反射地冲了过去拦住她,结果忘记了在启动按钮下方就有一个红色的紧急停止键。

    想不到的是看似柔弱无力的小姑娘此时力气竟变得如此大,她哭闹时的手指死死拔在了纸棺上,而拉着她的我竟然也随着她一起被传送带正缓慢地往炉膛内移动着…

    当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我俩已经离火化入口处不到一米的距离了,沉重的金属轰鸣声震得我脸颊都在颤抖,耳边隐约能听到远处家属们的大喊声。

    炉膛的入口处因长时间的焚烧而沾满了黑灰,像一只张着嘴巴的恶魔,准备吞噬着一切,我的皮肤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内因上一次焚烧而残留的余温。

    如果一旦我俩真的被送尸车给运了进去,就算不按下点火键,上一次焚烧在炉膛内壁留下的余温也高达好几百度,也足以瞬间把我俩烤熟。

    都说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会像幻灯片电影一样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这时的我不仅没有这种回忆,反而满脑子竟然都是那种在商城外卖的那种穿在签子上的巴西烤肉,焦黄酥脆的一大坨肉在烤箱内转着圈…

    完了。

    这是我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极度狭窄的空间令我无法起身,而传送带移动时的巨大力量令我感到绝望,随着机械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我的大脑也停止了思考,身上灼烧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砰!!!”

    有史以来最巨大的一声金属碰撞声震得我耳膜几乎快要破裂,头脑中始终不断地发出嗡嗡地杂音,在我还没有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时,我感觉到传送带又开始移动了起来,但与刚才不同的时,这次的移动竟是慢慢地向外移动。

    “这他妈的就是你说的没问题?”

    耳朵中轰鸣的嗡声逐渐减弱,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怒骂声,但这时我才发现从刚才一直到现在被我压在身子底下的那个小姑娘。

    她竟然还沉浸在她奶奶即将离去时的哀恸中,依然双手死死抓着盖板闭着眼睛啕嚎大哭,她这幅样子看得我好生羡慕,因为我知道刚才那个黑洞洞的火化炉入口的场景会是我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我感觉自己从传送带上突然被拉扯了下来,“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一只粗壮的,长满了汗毛的胳膊伦在了我眼前。

    “他治(自)己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吗?我真是信了你个鬼!”男人的怒骂声再次响起,我抬眼望去,一个可以说短小,但是墩圆的男人正挥舞着他那只像大力水手一样的胳膊在皮蛋面前手舞足蹈。

    “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人要是进去了那就是‘嗖’的一下就没了!就没了!就没了啊!”

    皮蛋打开了栅栏门,家属们冲了过来,在确定了我身旁的女孩没有受伤以后,对着妞妞馆长不停地道着歉,而气急了的妞妞馆长此时也忘记了什么客户的身份,他叉着腰用匮乏的词语对着所有人狠狠地教训着。

    “做什么事都要有规矩知不知道?如果坏了规矩那就要闯祸!所以就要守规矩知不知道?”

    这也是我与妞妞馆长的第一次相遇,留给我的印象却是五短身材,说话大舌头,凶起来时因极度匮乏的词汇量而不得不一直重复着同一个词语,完全与那个较弱的名字“妞妞”搭不着边。

    终于送走了这波客户,也到了下班时间,据皮蛋说妞妞馆长会习惯在每天下班前与大家开个结果会议,而我心里却打起了嘀咕,一想到刚来殡仪馆的第一次会议就要成为一个反面教材,这今后的面子该往哪搁呢…

    硕大的吊唁大厅也就是我们开夕会的地方,我终于看到了所有的同事,除了皮蛋与美丽姐是正式员工以外,其余的几个都穿着套头式的大马褂,应该属于只出力没有技术的临时工一类的员工。

    “同志们!们!们!…”

    场馆内尽是妞妞的回音,想不到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称呼“同志”,难道不该是“伙伴们”或者“小伙伴们”吗?我心里暗自发笑。

    “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个新的同志!他的名字叫徐天南,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一看就是众人们不太走心。

    “好!现在我说说他的缺点!”

    我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这他妈刚介绍完就说我的缺点,我不禁怀疑妞妞这货是不是缺心眼啊?

    “他的眼里没有规矩,不守纪律,第一次上岗就没有按照规矩来做,所以大家以后要多多注意他!好,现在让他来给大家打个招呼。”

    我:“……”

    王美丽悄悄捅了捅我,“站台上让大家看看,去呀。”

    我尴尬地走上了临时充当讲台的司仪台,对着台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挥了挥手,“大家好,我就是不守纪律的徐天南,我今天深刻反省…”

    “好!下去吧!”

    我:“……”

    我真的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有点缺心眼,但谁叫自己错在先呢,于是只好灰溜溜地走下了讲台。

    妞妞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有句俗话说得好!”

    皮蛋悄悄对我说:“开始了。”

    我问:“啥开始了?”

    皮蛋艰难地笑了笑,“要开始折磨我们耳朵了…”

    我左右看了看,大家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但妞妞馆长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句俗话说得好啊!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

    我心想,我他妈还没开始认错呢啊?

    妞妞:“革命的道路遥远而又漫长,容不得我们有一点懈怠!”

    我嘴巴张成了一个“o”字型,这哪跟哪啊?

    妞妞:“所以我要提醒你们,想干好工作,主要就是一个字!”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妞妞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说道:“关键是要端正态度!”

    台下一阵憋不住的哄笑。

    妞妞:“比如说我吧!”

    皮蛋小声道:“又来了…”

    妞妞:“我十年前一个抬尸工一做就是三年,天天都是抬尸体,但我为了工作无怨无悔!”

    我悄悄捣了捣皮蛋:“咱们馆长上世纪穿越过来的吧。”

    皮蛋也没理我,翻着白眼看样子早就神游到九霄云外去了。

    妞妞:“而我这种无怨无悔的精神!”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从后面不知道谁小声说了句:“忘词儿了吧。”

    我:“……”

    妞妞憋了半天,他不总结也没人敢说话,直到过了很久,才蹦出一句:“就是端正的态度!”

    皮蛋带头鼓掌,我也跟着一起鼓了起来。

    妞妞:“好了!谁还有什么问题?”

    王美丽突然伸出手,晃动着细长的指头。

    妞妞:“小王,你说!”

    王美丽看着我坏笑一下,抬头冲着妞妞说道:“馆长啊,我这一天忙得死去活来的,您看能不能把天南分到我这部门啊?”

    我和皮蛋大惊,不等我说话,皮蛋却先开口抢答道:“嗨你这人,搞得就你那忙活是吧,我这好不容易来个新人以后不用再去麻烦客户帮忙抬纸棺了,你可倒好,准备吃现成的是吧!”

    王美丽竟对妞妞撒起了娇,“哎哟馆长哟!您可是知道的,我一女孩子天天闷在房间里对着都是什么呀,您就给我派个人权当壮胆了不是?”

    王美丽称呼自己小女孩这话说得娇滴滴,听得我心里直发毛,总觉得有一种唐三藏遇到蜘蛛精的感觉。

    妞妞想了想:“那这样吧!”

    王美丽笑道:“您同意啦!”说完她还轻轻掐了我一把,我刚准备反驳,却不料妞妞却闷头闷脑地说:“小王,明天把院里那狗栓你那,就当给你做伴了。”

    王美丽:“……”

    我和皮蛋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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