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议,乃是以问策为主要导向的讨论,稍稍不同于针锋相对的辩论,亦不同于以讲者为主的经筵讲席,而是先由策问之人抛出议题,并主导议题走向,避免参与策议者陷入某些无意义无止境的争论,甚或偏离了主议题。

    这赋予了发起策问的主议者超然的决断地位,却也变相要求主议者保持相对中立,能对参与策议的双方乃至多方观点衡平视之,若主议者心中已有定见,那策问就是走走过场,毫无意义可言了。

    毫无疑问,主议者要拥有决高的威望和决断力,否则极易被策议者带偏主题,乃至惨遭忽悠。

    能入列朝堂的大臣,皆是久居高位的老狐狸,饶是诸多武将,也绝非表面上那般鲁莽冲动的,更有不少武将是故意以莽夫面貌示人,倒不是想以此蒙蔽帝皇,更不至口蜜腹剑,而是某种形式的自我保护。

    譬如在朝议中遇着言官提出甚么难以应对的诘问,或是要替皇帝背锅时,就故意莽上去,甚至吹胡子瞪眼的吼几句,皇帝就趁机以殿前无状治罪,甚至让郎卫拖下去,罚个闭门思过甚么的,也就没人有再追问的机会了。

    又或是察觉自身权势过大,皇帝已有所猜忌时,不少武将也会故意犯些看着很鲁莽的小小罪过,让皇帝有由头治罪削权,非但能化解皇帝的猜疑,日后更能获得更大的信重。

    君臣相处,朝堂应对,皆是需要智慧的。

    武将能入列朝堂者,多半是曾领兵征战,夺取战功的将帅,谁不是熟读兵书,擅于韬略,这般人物会是傻的?

    谁若真将他们视为无脑莽夫,谁才是天下最大的蠢货!

    更遑论尚有不少擅长谋划的“智将”,譬如现任太尉郅都,真若想坑人,那就是彻底往死里坑,且都不带半点眨眼的。

    总而言之,满殿群臣没几个是好对付的,若是皇帝脑子不太好使,想明辨是非曲直实在不容易,故也不免偏向自以为的“忠臣”,往往会更倾向采纳他们的谏言。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大道理谁都会说,不因人废言也不难,但若要求帝皇事事“明察秋毫”,那也太过严苛了,神仙都做不到的。

    当然,皇帝愈是英明,群臣就愈是不敢忽悠,故说来说去,打铁还需自身硬,想揽瓷器活,就得有那金刚钻,光指望臣民忠君任事,那是不成的。

    太子刘沐尚嫌稚嫩,且不说威望甚么的,单说策问技巧和机锋应对,给老狐狸们提鞋都不配,若非御座上端坐着他那英明神武的皇帝老爹,怕不得被群臣忽悠瘸了。

    皇帝陛下旁观策议,不发话,不表态,面无表情的不表露出明显的倾向性,群臣反是压力更大。

    刘沐无疑也晓得这点,故虽心下难免忐忑,但终究还是有些底气的。

    “金融涉及财税,乃大农府职守,此事又乃大农府财部与商部呈禀殿上,大农令以为该如何应对?”

    御座之侧,太子殿下沉心静气,缓缓出言询问道。

    “回殿下,此事实乃各大钱庄太过冒进所至,中央钱庄为诸府共同监理,集司与计司每岁皆会推估各钱庄所须自备的金银储备比例,并时时发文警醒,奈何各大钱庄急于铺展驻点,且毫无节制的大肆放贷,才导致周转不善,金银储备不足。”

    大农令东郭咸阳晓得,这话说出来必会得罪贤王刘非和国舅田胜,然眼瞧着就能承接相位,他肯定是不会为旁人背锅的:“依臣之见,当敦促各大钱庄量力而为,限缩放贷之赀,且不再大肆展铺,如此则无须国库出赀纾困,至多三年,待得回收足够利钱,便可轻易化解此等困局。”

    刘沐微是颌首:“嗯……事缓则圆,倒是有些道理。”

    对于各钱庄所获利差,他也是知晓的,正如东郭咸阳所言,即便维持现有的放贷之赀不缩减,有个三两年光景,回收近愈两成的利钱,也就足以应对了。

    然身为主议者,自不能偏听一人之言。

    他将视线转向左席上首,复又问询道:“少府钱庄的金银储备余量应是充足无虞的,旁的民间钱庄规模也不大,现下阖待纾困者,无非帝国钱庄和百业钱庄,不知贤王和国舅对大农令所言有甚异议?”

    朝堂之上,尊卑无关长幼辈分,身为太子的刘沐,自不会随意称刘非为皇伯,更不可能唤田胜为舅祖父。

    国舅田胜脊背冒汗,若非不敢先于刘非表态,他早就出列请罪了,只要不遭究责,甚么裁罚他都接受,钱财乃身外之物,日后再赚就是了。

    贤王刘非却是扬眉,缓声道:“回殿下,现今我帝国钱庄的分铺早已遍布各郡县,本就无须再急于铺展,新设的诸多驻点皆在境外,乃是为辅助汉商尽速抢占番邦商市,放贷的对象亦为汉商,若是冒然停止,无异因噎废食。”

    此言一出,非止太子刘沐颌首认同,便连不少文臣武将亦是出言附议,掌控番邦民生命脉乃是汉廷既定国策,且大农府本身也从中获取了高额商税,是个庞大的利益共生架构,涉及朝堂各大派系的利益,不是说停就停的。

    正如汉廷近年要不断对外用兵,以此掠夺大量财富以维持庞大的军费支出,若光靠每岁不足百万金的军事预算,甚么购舰计划都是扯淡。

    汉商从对外贸易中攫取暴利,上缴国库的税赋或许比不得汉军战时缴获,然胜在细水长流,况且这水也不“细”,每岁也是超过百万金巨赀,且对汉廷而言是无本买卖,顶多派些使臣和驻军,耗费几可忽略不计,只要考量所谓的政治成本即可。

    光靠少府钱庄在境外铺展驻点,饶是不缺金银储备,然人手却必然不足的。

    “贤王所言亦不无道理,然事有轻重缓急,面对此等困局,国库却不可能随意出赀替各大钱庄纾困,为之奈何?”

    刘沐虽认同刘非所言,却也不会转而彻底偏向他,至少适才皇帝老爹曾表态,无异让国库出赀纾困,且他自身也不太乐意。

    太子乃国之储君,国库虽不通少府私库,却也是某种形式的帝皇家业,日后他承袭帝位,国库不也归他么?

    至于贤王和国舅的产业,虽说帝皇“家天下”,但若非找着由头动手抄家,否则臣民的家财与帝皇也没甚么关系。

    随意拿自家钱财填补“外人”,那不是败家?

    刘非心中早有定计,从容应对道:“臣已命僚属发卖皇室实业的部分产业,在筹措到足够金银前,可先调用昔年封存入金库的金银铸锭,可保帝国钱庄通兑业务无虞匮乏。”

    “……”

    国舅田胜闻言,心下自想骂娘。

    皇室实业乃是刘氏王侯及部分顶级权贵合股的特殊商团,早在创立之初,其资产就数以千万金计,又在朝廷颁布一金抵十银的通兑比例前,提早购入大量低价白银熔铸封存,其底蕴远非田氏商团可比拟的。

    除非,田胜舍得发卖田氏商团的部分分例,否则他难以在短期筹措到足够的金银,毕竟这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市面上的实体金银已有所匮乏,难以迅速购入。

    然贤王刘非已表态帝国钱庄无须朝廷纾困,且是当殿向太子承诺的,无异于立下军令状,群臣皆不会对此存疑,自是纷纷将视线投到田胜身上。

    作为百业钱庄背后的大东家,这事不给个交代,饶是天家放过他,群臣也放不过他。

    日后若真爆发甚么金融危机,动摇社稷根本,太后都保不住,也不敢保他,便如昔年的田,说凌迟就凌迟,外戚在汉代虽是风光,然每每失势,那下场也多是惨不忍睹的。

    田胜焉能不知这道理,咬了咬牙,便要出言应答,打算将田氏商团的部分份子转让给少府。

    说实话,其实田氏商团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独资”,昔年创设之初,尚为太子的刘彻就在里头占有不少份例,在他登基即位后,少府亦每岁从中攫取大量分红。

    反正无须忧心皇帝乃至少府插手田氏商团经营,与其将份子发卖给旁人,引入更多股东指手划脚,倒不如把更多份子转让给少府,终归仍能由田氏自行打理。

    却在此时,大农府财部少卿桑弘羊却是抢先发话:“殿下,臣以为贤王所言不妥,现今各大钱庄实是不缺赀财,只因金银储备余量不足,才在市面大揽实体金银以维持自身通兑运作,反是造成市面流通的金银更为匮乏,若皇室实业大肆发卖名下产业,只怕非但于事无补,反会引发更大的流通短少。”

    商部少卿卓王孙忙是附议道:“殿下,桑少卿所虑甚是,现下的解决之道,乃是加大实体金银的投放量,维持正常通兑及市面流通所需,绝非仅是要替各大钱庄纾困,而是要维持商贾百姓对纸质票据的信赖,避免因恐慌而出现挤兑。”

    刘沐此时才是恍然,若非两位大农少卿有意无意的仔细点出个中关键,他还真没抓住重点。

    知子莫若父,皇帝刘彻早就晓得自家傻儿子对这此间局势看得浅,否则也不会让他主持策议了。

    斜眼瞄见自家傻儿子那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心下暗叹,我的儿啊,你若足够聪慧,适才打瞌睡就算了,偏生脑子如你那老娘般不好使,也就只能辛苦些,也别享受甚么美好童年了,早点笨鸟先飞吧。

    大汉储君,可不是好做的,日后想承继帝业,做个万民称颂的贤君圣主,那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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