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精灵回答,“我只是,单纯地讨厌像他那样的人。”

    埃德没想到会得到如此坦率的回答,一时间竟有些尴尬,本能地试图为肖恩分辨:“他只是不太会说话……”

    “不,他只是觉得他不需要‘会说话’。”精灵的声音失去了温度,“尤其是在对着我这样的异类的时候。他固守着一些自以为是的念头,永远不知改变,且自诩正义而无私,觉得自己无论做了什么都无可指责,我……”

    他在冲口说出什么之前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重复:“我讨厌这样的人。”

    “他的确是有些固执,”埃德的声音低下去,却更急切了一些,“可他也能接受像我这样……和像费利西蒂那样的圣者,接受菲利那样的圣骑士。如果你愿意更了解他一些……”

    “我不愿意。”萨克西斯十分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埃德拿拇指挠挠下巴,只好暂时放弃。他意识到精灵大概遇到过这样的家伙,而其结果并不令人愉快……但能让他到现在都如此厌恶的,想来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而他们显然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谈论这些的地步。

    他带着微微的好奇和遗憾,转而谈起其他,比如,诸神所留下的,那些被称之为“神器”的魔法物品……以及其他许多东西。

    即使被困于白石岛数千年,萨克西斯见识之广博仍令他叹为观止。那不只是因为他能够“看”到整个世界,甚至偶尔能窥见他并不存在于其中的时光,也因为,在某些方面,他的确更像精灵——他懂得学习、记录、积累,以及分享的重要。

    如雅纳克加那样与众不同的巨龙,也从不曾想过将自己所知所想所得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他从来都是想到哪里就是哪里,做到哪里就是哪里,他所教给萨克西斯的东西繁杂无序,全凭一时兴起……但他的精灵爱人,萨克西斯的母亲,却曾经想过要将他天才的发现与创造流传下去。

    然而那些记录最终被她亲手彻底毁去,连同她自己……在她被她的亲人和族人所背叛的时候。

    在死去之后许多年,在从悲恸、愤怒与仇恨之中挣脱出来之后,萨克西斯做了同样的事——记录。起初只是为了打发过于漫长的时间,而后是为了给私语者们更好的引导,因为人类,显然越来越习惯于从书本之中获得知识。

    一些书卷只能存放于白石岛,另一些却以各种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形式,隐秘地流传到整个大陆,其创作者不止是萨克西斯,也有岛上来来去去的许多私语者。伯兰蒂图书馆收藏了其中尚且留存的大部分,因为当时建起图书馆的那一位“无能”的君王,他深爱却默默无闻的妻子,也是一位私语者。

    那位王后建起伯兰蒂图书馆的确别有目的,最终却犹豫着,满足于成为它的建造者和保护者。有段时间,那座图书馆是萨克西斯最常造访之地,人类的种种奇思妙想时常让他也惊叹不已。直到后来……他不得不将自己,真正地“禁锢”于白石岛。

    埃德眼中已经充满崇拜,当他知道他曾经最爱的那本《众神之名》,事实上出自萨克西斯之手。

    “我一直以为那本书多半是胡编乱造……但其实原来都是真的吗?!”他兴奋地追问,完全忘了自己圣职者的身份。

    《众神之名》,貌似一本正经地探讨诸神之名的由来与演变——这一部分也的确有理有据,但同时“引用”了许多小故事,每一个都精彩无比,虽然十分规矩地标注了所引用的典籍,但那些“典籍”,绝大多数“已经遗失”,根本就找不到,以至于针对这本书,又有许多人做了各种形式,各种角度的解读,彼此争论不休。

    然而那些不知真假的小故事早已流传开来,在近千年的时间里被添油加醋,变得愈发精彩。尤其是其中关于众神之间混乱而复杂的关系,日常如凡人一样摆脱不了的鸡毛蒜皮,以及展现其中的、根本称不上“神圣”的性格,更是吟游诗人……和大多数普通人的最爱,以至于原本对此深恶痛绝的圣职者们,最后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一个爱听故事的、曾经的普通人,即使成为“圣者”,埃德其实也并不在意那些故事的真假。它们让高高在上的神明从神殿中冰冷威严的雕像,变成了如有血有肉般鲜活的存在,而埃德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坏事。

    “我也这么觉得。”萨克西斯笑得格外轻松,又有点狡猾,“事实上,有很多故事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在我看来,‘故事’只要精彩就够了,不同的人自然能从其中得到不同的东西。”

    埃德用力点着头:“我有个朋友,博雷纳,虽然是个国王,爱好却是写各种奇怪的剧本……你们一定很谈得来!”

    毋庸置疑,那些故事里当然有刻意编造出来的,有讽刺,有揶揄,却也没有太多的恶意——因为那其中也有爱与宽容,有勇气与荣耀。

    故事的创作者,无论是雅纳克加还是萨克西斯,至少并没有将诸神当成敌人……那感觉倒更像是熟悉,却彼此怎么也看不顺眼的邻居。

    他们一路谈论着这些与“世界毁灭的危机”之类沉重的负担没有多少关系的话题,漫长的旅程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疲惫,连这个失去了生命的世界,也变得不那么阴冷枯寂。直到口干舌燥却无水可喝,埃德才惊讶地意识到,他居然还有点……饿?

    “这是个真实的世界。”萨克西斯说,“而你也真实地存在于此。”

    这一回,可不是什么“灵魂的试炼”。

    埃德沉默了。

    他抬头看向那座依然遥不可及的高塔。时不时的,高塔上的微光会一如他记忆中般闪烁起来,有长有短,仿佛灯塔上射出的光,不止是指引,似乎也有某种特殊的意义。那是他们必然要去的地方,可是,如果不能尽快到达,不能施法为自己制造食物的他……难道会饿死在这里?!

    萨克西斯轻声笑起来,将特林妮的蔷薇放在他手中。

    “大地孕育万物。”他说,“她不会让你饿死在路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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