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精灵身后扬起半透明的双翼。

    这样的情形埃德其实已经见过许多次——伊斯也总是在变回巨龙之前先生出翅膀,但每一次看到时,他依然会为之惊叹。

    当那隐约的形体铺满深深浅浅的绿,埃德再一次见到那条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的斑叶龙。它斑斓的色彩比在格里瓦尔时所见的更加鲜明而真实,鳞片上点点浅金色的斑纹仿佛落在林间草地上的阳光。它向上飞去,翅膀其实并没有怎么动,更像是随风而上。埃德抬头仰望,苦恼着要如何跟上……但他并没有被丢下。

    他被无形的力量包裹着,像被装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泡泡里,随着斑叶龙一起飘了起来。那感觉与骑在龙背上飞翔,或借助风元素让自己飞起来都截然不同,倒像是漂浮在水中……像一条正悠然浮向水面的鱼。

    他们轻飘飘越飞越高,视野渐渐广阔。黑色大地向天际伸展,没有太大的起伏,也不见连绵的高山,城市的废墟环绕着高塔,像衰败枯萎的花瓣,花蕊之下却并没能生出健康的果实。

    他看见灰白塔身浮现怪异的纹路,若隐若现,变幻不停,随着他们一起急速地向上攀爬,像在流动……像在追逐。他并不曾看出如冥蛇鳞片上那样一个个扭曲而模糊的面孔,却感觉到与那时同样的,让他毛发直竖的恐惧与厌恶。

    天空始终遥不可及,他们却终于飞到了高塔的顶端。

    塔顶只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四根细长的石柱向内微弯,如半合的手指,拢着一团明灭不定的火焰。那火焰在他们靠近时骤然明亮起来,冷而白的光,在升腾而起时恍惚摇晃出黑色的烟雾,细看却又消失不见。

    埃德落在了平台的边缘,并没有贸然靠近。斑叶龙还在围着塔顶盘旋,这过小的平台似乎只能勉强容下它巨大的身躯——但一个灵魂应该也不会在乎这个?

    年轻人的思绪如往常般跑偏了一下下,很快又收了回来。他更加小心地护着手中那朵蔷薇花……虽然事实上或许是它在护着他。

    白色火焰扑向他,像一只自火中伸出的利爪,却在接近他时无声地散开,散成一片片无害的雪花,飘落的瞬间便已消失。

    斑叶龙飞得更高,然后直坠下来。

    埃德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即使他知道萨克西斯并没有实体……他看着斑叶龙如一颗流星般直撞进火焰之中,然后携着那团火焰,隐没在石板之下。

    埃德猛扑过去,但他可没办法穿透石板。

    平台边缘有向下的入口,他在冲下去之前却迟疑了一下——他不可能追得上他们。而且如果最终需要跑下去,萨克西斯又为什么要把他也拉上来,而不是让他等在塔底?

    在这短暂的犹豫间,他感觉到了塔身微微的颤抖。起初并不强烈,不过像是微风拂过水面,但那微小的涟漪几乎转瞬就变成了滔天的巨浪,让他不得不抱住一根石柱,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它崩塌的那一刻——特林妮的蔷薇,应该也不会让他摔死的吧?!

    他的疑问并没能得到验证的机会。

    那团火焰差不多擦着他的脸,重又从石板下撞了出来,比之前更大,也更耀眼。在它膨胀又收缩的瞬间,埃德分明看见了被包裹其中的,巨龙的影子。

    它几乎已消融在其中。

    “萨克西斯!”他放声大叫,再不迟疑,直接伸出手去,手背上一只银色小鸟的轮廓一闪而没。

    他牢牢记着萨克西斯的警告,他并没有让灵魂脱离自己的身体,但那没有温度的火焰并不是只会吞噬灵魂,也同样能烧灼他的血肉。

    他看着他的皮肤眨眼干枯开裂,失去水分的树皮般紧裹在骨头上,感觉着噩梦成真的恐惧,却依然竭力伸长手臂,将所有的意识,集中在他已失去知觉的指尖。

    他说过会抓住他,就一定会抓住。

    银色光芒从他指尖丝丝缕缕地探出,缠绕在斑叶龙快要消失的左翼上。力量随之飞快地流逝,像被吸进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填满的空洞,刺目的火光中,他恍惚看见那条巨龙。它停止了挣扎……又或者根本不曾挣扎过,它安静地看着他,金黄色的眼睛依旧明亮……明亮又热烈,仿佛燃烧着真正的火焰。

    它像是在笑……但埃德并没能看清。

    他开始模糊的视线被另一种东西所牵引——他看见银色丝线上,颤巍巍开出一朵单薄又娇嫩的花。

    一朵野蔷薇。

    “特林妮……”他低声呢喃。这并不是大地女神的名字……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他已经忘掉了她真正的名字,却并不因此而惊慌。

    粉白花朵无声盛放,一朵朵铺满了视野,仿佛要从他眼前一直开到天边。

    当那些花朵如幻境般消失,那刺目的光芒亦黯淡下去,残留的光晕之中,斑叶龙扬起长颈,舒展身躯。它的鳞片像是被烈火锻造过,失去了原本鲜艳的颜色,只留了一片闪烁的银白,仿佛这个世界看不到的星辰缀满其上。

    埃德差点脱口叫出另一个名字。

    这一刻,它实在像极了地之暗面,那条用自己的身躯撑起整个世界的巨龙。

    精灵的形体从那巨龙的影子中渐渐分离出来。他漂浮在巨龙颈边,低头向埃德微笑。

    埃德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们成功了吗?”他问。

    精灵有些遗憾地摇头:“还差一点。不过,还好……这个世界并不大。”

    他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墨染过的天幕正沉沉地往下压,那些凝固的云影开始流动,却像无数狰狞的巨兽,充满危险与不祥。

    这个世界所失去的不只是生机。当支撑它存在的唯一执念不复存在,彻底的崩毁转瞬即至。

    “还差一点……”精灵喃喃。

    他看向另一个自己。他们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彼此分离,像他们曾经所希望的那样,却又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意识到,他们本该是一体。

    “那么……就这样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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