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人再费心留意华容县城的动静,城内城外看不出任何不寻常的迹象。每天旅客来来往往,商旅来去匆匆,没人留意三五个不起眼的过境旅客,从县城的另一个小渔港湾鲶鱼须镇过河,带了行囊风尘仆仆北上,不时变更身份,径直奔向数千里外的燕京花花世界。

    县城的人,都在谈论在本地出尽风头的自在公子,对他在本城花天酒地之后,捐了一万两银子给惠民局施医施药的豪举,感到又好气又可敬。一万两银子,挑也要七八个人,这人到底是傻瓜还是白痴?……白花花的银子啊!

    因此,引起了过境江湖人强烈的兴趣,消息不胫而走,自在公子成了众所瞩目的人,想对他不利的人可得考虑后果,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至少,在官方的人士眼中,他是一个大善人,大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决不容许宵小歹徒们对大善人有所不利,所以各地的治安人员,明暗之中向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提出严厉的警告,要这些人离开自在公子远一点,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不然后果自行负责,包括各种意外后果,例如通关路引的真伪问题……。

    自在公子走的是迂回曲折路线,西走东山乡进入芦苇荡江洲地境,引敌西追,尔后突然北上,沿着小墨山脉一路北行。

    他的轻车速度惊人,车夫谢勇更是驾车的行家,天黑之后并不找地方歇

    息,反而连夜奔驶,一夜之间飞驰两百里,黎明前到达石首县的大东门外。

    追的人事先毫无准备,估计错误,认为他夜间驶入某一条小径躲起来了,

    便留在后面慢慢寻找踪迹。另一些人,以为他抄小径南下,绕过注市镇再上官道,走朝天口过河赴南洲镇,进入常德城,因此追错了方向。

    他要走水路,从石首县过河到荆州府城,对外扬言游汉口逛武昌,再顺江北上去秦淮逍遥。

    一过石首县城,他的速度又慢下来了,欲即欲离,令人莫测高深,让追踪的人疑神疑鬼,又恨又恼,掌握不住他的正确行驶路线,也就无法制定对策,反而被他牵着鼻子走,可把一路追踪的人恨得牙痒痒地,逐渐失去耐性了。

    武昌府府辖下的荆州城,统辖两县,仙桃,石首。在附近相邻的十一县的城池,除了荆州的州城外,仙桃县是最大的一座城。由于十年前水寇山匪作乱,仙桃县城并未被攻破,依然保持相当的繁荣。

    但周郊的乡镇残破的程度比曾经被攻掠的县城更惨,十年了,元气仍未恢复,到处可以看到战火留下的遗痕呢。

    周郊村镇有些已经重建,有些已不在原来的地段,有些则完全在世间消

    失。

    而村镇的原有居民,已十不存一,大部分是从外地迁来的人。

    一次惨烈的战乱,一次可怕的洪水,死亡惨烈,沧海桑田,原有的居民能够渡过两次可怖的天灾人祸,大概是老天爷大发慈悲神明庇佑,因此这些人信神极为虔诚,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些宿命论者,都是些逆来顺受,向命运低头的人,只要能活下去,任何痛苦他们都能忍受,咬紧牙关泰然处之,甚少怨天尤人。

    “吁!亡,百姓苦!兴,百姓亦苦!”江星见状,心底唏嘘不已。“所以娘就经常教育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做蝼蚁般的人宁做凶恶的魔,哥,娘说鬼都怕恶魔……有趣!咯咯咯……”

    “上梁不正下梁歪”哈托尔及时给予评价。

    “呃……小凤,咱们只所以被称之为万物之灵长,是咱们会思考,懂得分辨善恶美丑……”无奈,江星只得扮演起教师,拯救这个被带入歧途的小羔羊。

    新从各地迁来落户的人,大部分来自中部山区,这些人生活在山野间,与野兽为伍,与山争田,狩猎为食,本身就带有粗旷的血缘,掠夺的本性与生俱来,一言不合不惜挺身而斗,为争曲直可以不顾性命,不理会王法。所以他们这些新户,在外型上和气概上,有显著的不同,极易分辨。

    其中典型代表就是下高镇的大地主蒲毅,家中兄弟众多,他排行老三,又称三爷。

    早年据说曾经做过独行大盗,是武昌一带黑道上相当狠辣的角色,当然他自己不承认。

    这天午后,轻车越过仙桃县的县城,轻快地驶向下高镇,十余里要不了半个时辰。

    下高镇位于云梦泽最大的外河长江北岸,也就是往昔的旧孟州城,数百年来,一直被洪水淹来淹去,年年景物全非。

    但不管大洪水怎么淹,有些地方依然屹立。早年的孟阳三城已经沧海桑

    田,变成了高家滩湾,但南城仍在。

    目下在下高镇附近,有水运所、税使衙门、巡检署等等。

    沿途,三步一名胜,五步一古迹,其中包括前朝大奸臣王桧荣屠杀异己一千二百余名大臣所在地风波亭。

    这是说,下高镇比县城的知名度高。河对面,就是汉口镇府的监利县。

    这里是古云梦泽的有名渡口,南岸叫孟津渡,北岸叫河桥渡。三百年前,这里有一座桥,后来大水冲来冲去,以后就不再重建了。

    总之,这条桥毁了不再重建,的确减少了许多因战争所带来的大灾害。从前自从前朝的名臣杜预开始建浮桥以后,这里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你烧我建,你建我拆,打打杀杀没完没了,如今桥不再建了,刀兵之祸也没了。

    自在公子不在县城投宿,驶向下高镇,是合情合理的事,因为办理渡河手续,要在下高镇办理,各样手续麻烦得很,

    旅客们都是赶到下高镇投宿的,他岂能例外?只有官方人士才在县城的仙桃驿站住宿。

    距镇口约有三里地,前面驰来三匹黄骠马,三位魁伟的骑士雄纠纠气昂

    昂,在百步外收缓坐骑,发出一声短啸,以小步向前迎来。

    在前面的车夫谢勇,马鞭递交左手,高举右手打出同道的信号。

    “是罗公子吗?”为首的中年骑士高叫:“兄弟方成亮,奉蒲三爷所差,前来迎接罗公子的大驾。”

    双方健马接近勒缰,轻车也剎住了。

    江星下车,方成亮三人飞跃下马。

    “兄弟罗翔,有劳方兄远出,不胜感激。”江星含笑行礼:“年余久违,方兄昆仲更为朗健,英气勃发,可喜可贺。上次途经贵地,与贤昆仲匆匆一面,未能亲近深谈,迄今仍感有憾,承蒙贤昆仲抬爱亲迎,深感荣幸,真不敢当。这位兄台是……”

    “兄弟刘立贤。”第三位中年骑士双目炯炯,声如洪钟:“在蒲三爷府中作客,久仰罗公子大名,不胜仰慕,因此自告奋勇,随方兄昆仲前来迎驾。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罗兄有如芝兰玉树,江湖三公子之首,名不虚传。”

    哈托尔摇着小脑袋:“啧啧啧!拍马屁拍到这份上也算是……相当于一门神级法决?”

    “呵呵呵,小哈你不觉得他说的比较中肯吗?”

    “刘兄过奖,兄弟不胜汗颜,浪得虚名,何足挂齿?兄弟其实是滥竽充数,骥尾三公子,岂敢妄称马首?”

    “哈哈!罗兄在华容县城行善的仁义之举,早已传遍江湖了,琅琊,梦梅两公子不知自爱,很多江湖朋友已经把他们的名号否认啦!”方成亮豪笑:“罗兄请上车,咱们在前面领路,蒲三爷已恭候多时,咱们走吧!”

    蒲三爷亦是秋瑶瑶和江星计划里的一环,目下仍然主持大江两岸一部份江湖行业,比起华容县的铁臂神熊来,声誉要差得多,但势力之强大,铁臂神熊就望尘莫及了。

    铁臂神熊只是一方之豪,天鹰蒲三爷却是江湖中的豪霸,虽然不算是风云人物,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名人,过往的江湖朋友,在蒲家作客平常得很。

    上次江星途经汉口镇,在汉口逗留过一段时日,曾经到孟津游览古渡的风光,渡过河北岸游下高镇,就曾经上门拜会蒲三爷。

    但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自在公刚崭露头角,名气虽说如旭日初升,毕竟不够响亮,所以天鹰并没把他当作一回事,草草接见把他看成虚有徒表的混混晚辈,所以并没正式为方成亮兄弟引见。

    没想到今天形势彻变,蒲三爷居然派方家兄弟远出相迎,固然风水转得快,也充分表示蒲三爷是个相当势利的人。

    “这就是追求名利的好处,你成名了,就有人奉承你,即使你过去曾经是阿猫阿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是名人。”

    江星伺机教育小姑娘,也许残酷冰冷的现实对她会有些触动:“那我也要作名人,我要……”,“我的老天!小凤,你可知道作名人……尤其是作女名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江星大骇,古怪精灵小姑娘作了江湖中的英雄好汉那还了得?“恭喜贺喜!嘻嘻,茫茫江湖路上你又多了一个红颜侠侣……年龄是小了点……每次打劫回来能替你拍拍身上的灰尘……杀人回来能倒杯热茶暖暖心不是?”

    “你闭嘴!”

    江星看着偎依在自己身旁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摸摸她的乌亮长发,凝重地说道:“小凤,我本来反对你小小年纪便在外游荡,但我无法阻止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如果你停止闯荡,我会非常高兴。”

    “什么?哥,你要赶我走?”

    兀地翻身而起,尤如一头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呲牙咧嘴。

    “像你这种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尤其现在凶险的形势下,绝对是非常危险的。一旦我稍稍疏忽,出现意外,你的存活率将是非常低的,我和你都承担不了失败的可怕后果……”

    “我能保护我自己……哥?你还是关心我的,不是讨厌我赶我走?对不对?我要听真话!”

    凤目亮晶晶直勾勾的盯着江星,神情紧张、焦灼、恐惧,没有了丝毫江湖女名人的雄心壮志,就是一个做着春梦的小女孩害怕梦醒的患得患失。

    “江星,别让她失望,千万不能让小姑娘坠入魔道……”

    “嗯,我是真的关心你……真的不想你有半点闪失……”

    江星庄重的点了点头。

    “哇!哇……我好开心,我……不要打扰我,我要冷静一下……”

    忐忐忑忑的小姑娘喜极而泣,双手捂着羞红了的娇魇在车里团团乱窜,手足无措。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哈托尔破天荒地没有了嘲讽,静静地看着小姑娘,暗自喃喃道。

    蒲三爷已经知道了华容县里的事,对他热诚欢迎就不算是意外了。

    如果不急于过河,在下高镇附近有不少名胜可以游览。附庸风雅去游平鹰阁、扬清阁、德威堂等等;北看长江南瞰云梦泽,再远望往西看小墨山脉,往东游仙女洞,都是可以流连一天半天的好地方。

    江星是旧地重游,重游他已是名动江湖的风云人物,但他坚辞东道主蒲三爷的陪伴,只带了车夫和一个侍女,携了食篮逍遥自在出游,并不急于过河。

    后续赶来的人,纷纷在镇中落脚。

    有些人不想露面,在镇郊另找偏僻的民居借宿。

    大江两岸的旱象已有端倪,今年长江的秋汛毫无讯息。

    站在平鹰阁上向南望,廿余里宽的大江虽然浊流滚滚,但水势已不如往年浊浪排空那么壮观。

    极目南眺,烟雾缥缈中的隐隐青山,是云梦泽以北最大的鹰山山区。

    回头东望,数十里外山连天峰连天,那就是洞庭湖区延绵千里的小墨山山脉。

    大江近北岸的大沙洲,荒草萋萋杂树丛生,上下十余里不见人烟,早年的孟阳楼、河伯祠……,已了无痕迹可寻,给人的感觉是世事无常,凤阁龙楼、英雄豪杰,而今安在?

    这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好争的,尤其不值得用性命去争。

    古往今来,河南杀过来,北岸杀过去,到底留下了些什么?

    尸体与兵戈早就尘归尘,土归土,江依然是江,山依然是山,人为建造的城池却无迹可寻。

    来凭吊古迹的骚人墨客少得可怜,有几个衣着亮丽的游客,居然是从南岸远道而来的。

    五艘大小渡船穿梭往来,在惊涛骇浪中行驶,大老远冒风险过河来看这些无人打理的古迹,委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渐渐地,四周开始出现三三两两,志不在风景古迹的人,在林木苍郁中时隐时现。

    小凤仍是侍女打扮,在阁西的一株古树下将餐具摆好,快近中午了,这地方野餐真不错。

    小凤像没笼头的野马,带着小老鼠,和江星用药水涂抹得怪模怪样的金雕到处乱跑追逐小鸟兽,逗弄虫蚁,小梅自始自终绕在哈托尔的身上,不予理睬。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浑然忘了刀光剑影的江湖生涯,暂时回复天真的童稚岁月。

    “哥,还是上次那个女人。”小凤低声说道。

    “哦,她就是江湖中神秘莫测的针魔,她扮一个中年贵妇,还真有些高贵味道呢。”江星的目光,落在阁前台阶上的一个中年贵妇身上,随伴在侧的两个侍女。

    “针魔?我听瑶瑶姐说过,这是个恶毒的女人。哥,你就喜欢与这种妖女打交道。”

    “呵呵,那可不是我的错呀。”

    “她不来便罢,来了……”

    “来了你就宰了她?”

    “打断她的粉腿,她就不能死缠不休了。”小姑娘似笑非笑地说道,粉脸一红,赶忙转首环顾四周。

    “其实,她是最容易打发的一个。”

    “怎么说?”

    “她就是一个被心上人骗了的可怜虫”

    “哼!她这种妖女,工于心计,无所不用其极,会让人骗了?”

    “应该是事实。”

    “应该是?”

    “她太在乎火麒麟蒋百石的感受,可怜找错了对象,忽略了男人的野心和欲望。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她注定了被利用被抛弃的结局。”

    “哥,你的估计好残忍……”

    “你不相信我的估计?”

    “哥!你知道我是什么都信任你的。”

    “那就对了,我猜,火麒麟蒋百石此次必定完全控制住她了,她不得不来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唔!她来了。”

    扮成中年贵妇的针魔林小贞,正向他俩盈盈接近,脸上有高雅矜持的笑容,所流露的风华气质,毫无丝毫江湖荡女的艳媚神态。

    小凤像一头发现侵入地盘同类的肉食猛兽,虎视耽耽地目迎袅袅娜娜走近的针魔,随时皆可能露出锐牙伸出利爪,把对方撕得粉碎。

    针魔仅瞥了她一眼,不理会她流露的强烈敌意。

    “你已经认出我了,谢谢上次不杀之恩……”针魔眼神复杂深遂,兀地嫣然一笑:“罗公子,你可把跟来的人捉弄得晕头转向,把一些老江湖玩弄在股掌之间,这短短的四年中,你能有名动江湖的成就,不是偶然的。”

    “呵呵,好说好说,成就还谈不上,只是比别人稍幸运些而已。“

    江星友好地整衣而起含笑相迎:“林姑娘,你说我捉弄了一些老江湖,是不是有欠公允?”

    “咱们彼此心中有数,是吗?”

    “哦!我忘了。”江星拍拍自己的脑袋:“咱们这些人,从来不理会什么公允不公允的,说了等于白说。只是,你听到了些什么风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啊!世间的事,那能尽如人意?”

    “你捉弄他们,自己也会因此而暴露弱点……”

    “比方说?”江星和针魔侃侃而谈,皆是满面笑容,气氛相当容洽友好。

    “比方说,所布置的意外,固然可以阻止他们的行程,引他们陷入错误的方向,但也表示你在掩饰自己的某些行动,不难被更精明的人所发现。”

    “对,你就是更精明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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