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天,这是林子月知道应该流逝的大概时间。

    但是对于她来说这感觉并不好受,之所以会知道这个数字,是因为每一次睁眼,安朵斯都会念一次天数,林子月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晓的时间,且听且信,也就不追究详情,很快就闭上眼睛进入下一“天”。

    地心监狱里没有生理需求这一说,没有战斗的时候,就没有身体机能的消退也不知饥饱,里面关的犯人只有对食物的渴望,但没有对生存的需求,它们本身就已经不属于正常生物的范畴了。林子月身上的血迹被那黑雾吸了个干净,黑雾像是个没吃饱的孩子,赖在林子月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之情,但是好像知道林子月在经历很重要的事情,也不好打扰她,只能绕着林子月一圈圈游走。

    九九八十一天,虽然安朵斯说是一天,但是每一次沉睡过去,林子月经历的都是一世,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人绑架了一样,仿佛被某个丧尽天良的混蛋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五感统统跟主角绑到了一起,经历了八十一个人的人生。

    里面有无恶不作的歹徒、占山劫海的大盗、风流倜傥的才子、骄奢淫逸的纨绔、深宫大院的妇人、血战沙场的军人、逍遥行侠的剑客、昼伏夜出的神偷、妙手仁心的医师……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边总藏着一把覆盖血光的利器,可能是佩剑、大刀或者长枪,也可能是匕首、细针,甚至有一人是个苦读不进仕的才子,他的笔上承载了血光,因村民被人欺侮而与官府交恶。年老的母亲不堪衙役的污蔑与欺压而悬梁,最后才子带着一册声泪俱下的悼书进京,恰逢私下出门的太子于湖畔同游,那一册以笔而就的血书承了上去,让那个村子往上数十个人头纷纷落地。

    心怀不平意,方存手中剑。出鞘以血平,归鞘天下清。

    剑不拘于形,而矩于心。

    八十一世的悲剧与八十一世的血光,险些让林子月彻底沉入进去,但每次看到那抹鲜红的血色,她的意识却又彻底清醒过来,死死踩着自己的底线,不畏惧他人,不畏惧自己,知道那些血光里承载的苦难后,林子月越发感觉到安朵斯这个职责背后的承重。天下清……那得是一个多可怕的目标?六界那么多众生,你见一个坏人杀一个,一辈子光杀坏人就是无穷无尽的事情,下辈子?下下辈子?何况你又凭什么决断何为对错善恶?自己行恶的时候又怎么办?谁来裁决自己?

    看着那八十一世的故事,林子月似乎明白了更深一层的含义,在裁决别人之前,先修正自己的心境,这就是这段蜕魔仪式要做的。

    用别人的故事,警醒她的同时又以免她沉溺过深,触痛五感却又是要加深林子月对这些悲伤与痛苦的印象,这是真正对心境的磨炼,即使看着主角所做的事情是错误的,感到不忍心甚至觉得恶心,却也要硬生生去承受。

    这是身心磨尽,自己不是自己,见证他人的苦难与喜怒哀乐。

    当林子月度过这八十一天的八十一世后,再次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子月这时候才明白,心如磐石不是指得对一切波澜不惊,而是对错皆打磨,将她的心磨炼出来,从尘埃到天空都飞过一遍之后,让一个人可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成为真正能掌控好自己心境的人。

    林子月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管换作是谁,经历了这些再骤然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发疯都已经极其难得了。林子月睁眼的第一刻,环绕在她身边的黑雾就欢腾地凝聚起来,这一次那小小的女孩有了一张脸,非常精致,不过跟林子月小的时候却有几分相似,但比她美丽甜美得多,这让林子月看到的时候心里有些郁闷。

    女孩看着林子月就张口笑了起来,甜得带蜜的小脸像个软乎乎的桃子:“谢谢您的恩赐!虽然您已经不完全是监狱之主了,但是我会永远对您开放!”

    接着没等林子月再说一句话,女孩又化作黑雾,直接融入到监狱的地面,似乎是很担心林子月提出什么请求在刻意躲着她,只想道完谢就赶紧走人。这让林子月很是哭笑不得,自己有那么吓人吗?

    安朵斯倒是走到了林子月面前,低头看着她,林子月赶紧站了起来,给安朵斯鞠了一躬。

    安朵斯点点头:“很好,八十一世没能让你失去自我,亦没能让你丢失本性,反而让你更加坚定自己的心志。剩下的任务,就是吾辈和你的事情了,好了,拔剑吧。”

    林子月先是一愣,随即试探性地召唤出了平时用的手杖,这一次出现,手杖彻底得变了个样子,原本有变成灰色倾向的骷髅现在只剩下了拳头大小,此时与一轮皎洁无暇的月轮融为一体,同时拳头大的月轮就从骷髅的嘴里横穿出来,看上去仿佛被骷髅头衔着似的,骷髅头下方捧着它的是纠结在一起形成握柄的藤蔓,将整根手杖延伸了近两寸的高度,深绿的藤蔓下方是已经纹路清晰如真的淡绿色花托,跟林子月之前在精神世界见过的丝线质感如出一辙,杖体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漆黑色相比以前,少了些灵动的神韵。

    右手握着那藤蔓汇聚成的握柄处,林子月左手握住下方黑色的杖体,两手同时用力,右手手腕一提,在清脆的出鞘声中,一柄血红色的修长细剑从手杖里脱出,那作剑鞘用的杖身便往剑柄上的骷髅倒流隐去。剑身上面却没有安朵斯自己的剑那般杀意,而是中正平和的缥缈气息,没有任何锋芒感,却让人一眼看到便能感受出它里面蕴含的奇异力量。

    安朵斯一怔,接着大笑起来,在林子月不解的目光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你知道吾辈为什么欣慰到放肆吗?”

    林子月摇摇头,没有插话,对于这位似乎很年长的勇者来说,这只是她听的时候,林子月对他的尊重与感激让她不想随便插嘴,虽然炎鸦口头禅也老是说“吾辈”,但却不像这位安朵斯那样令她心生敬意。

    “因为杀心易求,剑意难塑,但你却天生就有上好的剑意。吾辈还有十九天,你准备好了吗?”

    林子月点点头,握紧了手上的剑,将剑尖垂在地面上。

    安朵斯的手一招,那把断成几截的锈剑飘了起来,重新恢复成了一把长剑落到他手上,他后退三步,抬起长剑榭指上方,汹涌的血气从他身上浮起,在那长剑上凝聚成了一股,那把剑刺人肺腑的寒芒再度亮起,林子月的手又在自己的剑柄上紧了紧,心情却放松下来。

    “来吧,小辈,百天之约前,你若不能击败吾辈,就是你的死期!”

    博缇丝的尾巴推了推轩辕彦的手,轩辕彦这才从打坐中回过神。自从获得林子月灌输给他的因果之力后,在林子月受安朵斯教导的这些天,轩辕彦一直在消化那些因果之力带来的影响,想要把这些凭空多出来的因果之力化为自己的修为,并不是简单的力量转换,那些因果之力里面有很多东西能帮助轩辕彦参悟、领会自己的力量与从七宗罪继承到的头衔能力,所以他也在这近百天里面拼命消化着那些因果之力。

    看到林子月拼命的样子,轩辕彦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就白白放空脑袋浪费时间,不找点事做人会闲到发慌,但是忙起来却又巴不得能多休息一些。

    不过林子月却没有休息的心思,倒不如说,除了力竭到只能倒在地上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向安朵斯发起疯狂的进攻,然后又在安朵斯的剑下在身上多添数道伤口,虽然那黑雾随时随地会冒出来替林子月修复好被割裂的肌肤和衣服,但是林子月的狼狈相轩辕彦和博缇丝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林子月却从来没有放弃,甚至没有一次退缩过,是真的铁了心也要战胜安朵斯。

    “轩辕彦,那个小姑娘好像变焦虑了。”

    “嗯,百天的期限应该差不多要到了,她很焦急,她不能死在这里,不可能甘心的。”

    博缇丝吐了吐鲜红的信子,偏过头去看着正在点烟的轩辕彦:“你确定是差不多吗?”

    轩辕彦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是指……”

    博缇丝的眼光变得阴沉了些:“你可能因为一直在打坐没注意到,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差不多就是之前乌鸦嘴数天数的那个时间间隔,他就会往这边回头瞥一眼,但是林子月可能太过专注,而忘记了这一点,我数了次数,其实好久前就已经过了第十八次,刚才他回头那眼,已经是第二十三次了。”

    轩辕彦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我说,林子月也一直没休息过,按理来说战斗都会有损耗的,但是为什么她看上去体力还是无穷无尽?除了每次力竭的时候休息不过片刻,她就能立刻扑上去,这好像不合常理吧……”

    博缇丝摇摇头:“我还以为你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呢,我怀疑是那个黑雾,那黑雾可能不止单纯地修复她受到的损害,还在拼命给她补充体力。所以乌鸦嘴就顺应了这个过程,正暗中联合着那黑雾,想彻底塑造一个跟这监狱环境类似的身体……”

    “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博缇丝住了口,但是看他神情明显是清楚这个答案,甚至有种说不清楚的感慨唏嘘。

    轩辕彦眼角注意到了博缇丝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也沉了几分,安朵斯是打算完全让林子月继承他的力量?那林子月还能承受一个上古恶魔的头衔吗……她身上乱七八糟的力量来源已经够复杂了,再添一个真的不会压垮她?

    一人一蛇都不作声,看着面前情况越来越激烈的战斗。

    林子月的细剑无锋,破空亦无声,她的身形越发缥缈轻柔,但是她脚点腰曲间展现出的爆发力,却跟往常不能同日而语,简直滑溜得像是条鱼,永远是跟那细剑一样一触既走,但是永远只知道往安朵斯的剑柄上招呼。

    那剑柄已经给林子月刺断过两次了,现在也被一片红色的流光覆盖,在安朵斯的手里被舞出三千繁世般的剑花,封锁着林子月的落脚处,只要她没能避开一下,必然会是一阵剑伤入骨的剧痛。

    但是林子月的身影依旧飞迅,脚尖飞快在地上一踏,身影瞬间弹射到另一边,剑光再亮,刚刚好对上安朵斯的长剑,那轻灵的细剑死死压在长剑的上面,像是压着松枝的寒雪,一点点往下沉着,似乎随时会把松枝压折。曾经有不少次这样类似的情景,最初多是以林子月被劈飞、留下丈长的血口而终结,后来逐渐变成了僵局,但总是在长剑一低一出的蛟龙出洞下被打破,林子月从来没有占到过便宜。

    直到现在,更加厚重宽大的长剑往下一垂,想要暂避细剑上一往无前的勇气,像是鞠躬般一柔,再而凶险地滑向林子月的小腹。林子月却用细剑一点长剑,竟然借着力直接跳了起来,她刚才居然一直在脚下憋着一股劲,此时借力往左上跃去,长剑却被点得往下一垂,然后林子月勉强上抬让细剑点在安朵斯的眉心,往前几寸便能取了他的性命。

    林子月脚下稳稳地落在侧边,手上细剑再度一刺,那长剑在她的细剑下碎了一地,她在刚才那一下点里,倾尽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细剑上。同源的力量彼此碰撞下,连同长剑的剑柄也碎在了安朵斯的手里,那长剑上鲜艳的红光彻底散去,回到了安朵斯的身上。

    安朵斯摩挲着手中的剑柄碎片,良久才抬起头,看着林子月道:“是我输了,你已经合格了。”

    林子月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再度深深鞠了一躬,她现在激动得想哭,这样的修炼在她以前的人生中从没体验过:“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安朵斯将她扶了起来:“不,你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做完。只有做完那一步,你才能继承安朵斯之名的真正力量,直起你的腰,我的后辈,你应当跟吾辈一样,为你而骄傲。”

    “请问我还需要做什么?”

    安朵斯脸上的表情有温柔,有赞赏,也有一丝不舍,他伸出双手要握住林子月仍然把着剑的右手,林子月的脸忽然白了,连连后退了两步。

    “你真的是个聪明的晚辈,吾辈很高兴,你既然明白了,那便来吧。”

    林子月拼命摇着头,这一次泛红的眼眶实在锁不住眼泪了,她紧咬着嘴唇,死活没有哭出声。

    “这是吾辈的使命,能有一个如此善良的晚辈,是吾辈的大运。不要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林子月。你已经历了九九归一的身心磨尽,又能谨守本心做到心如磐石,如今已击败了吾辈磨炼出身如绝锋。来吧,百日蜕魔的仪式该结束了。吾辈是魔,但任何一个后辈直至将头衔传下去的前一刻,都是为众生而持剑者,绝不负杀伐之罪。”

    安朵斯伸展开翅膀,轻轻拍着自己的心口:“现在,是轮到你,吾辈的后辈,铲除吾辈这不和谐之事物的时刻了。”

    林子月仍然摇着头,又后退了一步,泪水更加汹涌了。

    安朵斯却再度欣慰地点点头:“大善虽美,然则只会害了更多的人。吾辈弑众生无数,这是我的罪孽,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林子月的眼前变得暗淡了些,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这个长辈温柔地抱在了怀里。

    “谢谢你,让吾辈找到了你,黑狼将你带来给吾辈,是缘,而你接受了吾辈的传承,是分。”

    林子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把细剑已经穿透了安朵斯的胸口,上面挂着的血珠极艳,仿佛是一颗颗坠在黑暗里的红色流星,不断流淌着,被那细剑贪婪地吸入其中。

    安朵斯的速度她根本跟不上,这不单单是她心神震荡的问题,而是安朵斯在之前的比试中,一直都留有林子月未曾见到的余力。

    “林子月,告诉吾辈,你手中的剑指向的是什么?”

    林子月嚎哭着,用尽全力喊出了那句誓言:“我手中之剑——仅斩、斩不和谐之事物!出鞘……出鞘——以血平——归鞘——天下——清!”

    安朵斯的身躯骤然化作红光,浓烈如火焰,光芒吞吐间,那细剑被渐渐包裹起来,红色的血珠从剑尖蔓延开来,顺着剑身往剑柄的方向攀爬。

    林子月大哭着,安朵斯的身体却连一点点灰烬都没有剩下,消失在她的臂弯间。

    红色的剑鞘温柔地包裹起刚刚变得锋芒刺人的细剑,就像是一个长辈在替要远行的后辈整理包袱,温柔地将一切都包裹在那稳重的外壳中。

    红光渐柔,黑色从剑鞘底端蔓延到顶端,林子月手中的手杖恢复成了原样。

    她的眼泪只能落在那剑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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