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看到黑暗,或许我将再不会渴望光明。

    那是个深藏在大山里的村子,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还不流行去医院里生孩子,一九八六年低的隆冬,交通也不便利,只有一条米把宽的土路通向尚不繁华的镇子,时至今日,那条米把宽的路还在,宽了一些,却仍有一段是土路。

    具体彭程是在那一块炕上生下来的,已经无没人记得了,他被送给城市里的父母时,小得还不记得这些,至于别人,大体觉得连他这个人也没必要记得吧。

    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大概也是正月里,还没出年的时候,雪差不多算是凤山了,那是可冷可冷的日子,尚在月子里的妈就哭哭啼啼的把怀里柔软的儿子送走了。那对儿可怜的乡下人就连彭程具体的出生日期都懒得记住,只记得那是一个早上,一个很冷的早上,天还没彻底透亮的时候。

    ——

    “老张,你咋蹲这了?这外面不冷嗷?”

    中年男人双手对插在袖管里,紧缩着脖子,冻得丝丝拉拉的。他从下面的漫坡上往上走,仰头看着房子门前蹲着的男人。那人蜷缩着身子,脑袋耷拉得低极了,听有人叫他,他抬起头来,脸上黝黑黝黑的,堆满了褶皱,一脸的委屈和苦涩。

    “老程大哥你可来了,哎呀!”男人的嘴巴咧成了一字型,想来是犯了大难了:“呆屋呢!你看看吧!”

    中年男人推门进了屋里,门轴吱嘎嘎的叫,叫了一半门突然下沉,哐当的一声响,把炕上的女人惊醒了。那女人撑起了身子,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许是刚生完孩子,她似乎体力不支,连日来人又哭得厉害极了,鼻子眼睛都红肿着,见那中年男人进来了,她越发的更是哭了。

    “别哭,哭啥?”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大,他洪亮的嗓门儿也忘记放小一些,炕上的孩子便轻轻的吭叽了一声,砸吧砸吧还看不大清晰的眼睛,接着是一阵阵嚎啕大哭。那孩子的哭声来得突兀极了,像是在录音机里早先便录好了的,只要一个信号,便嗷嗷嗷的叫唤开了。

    “咋,咋又醒了。”门外的老张闯了进来,结实的门板被撞得哐当一声响,炕上的孩子应声便更哭开了。老张咧着大嘴,好似吃了黄连,两个肩膀无力的耷拉下来,眉头掐死,似乎早已被折磨得没了心思。

    “程大哥,这就,这么哭,成天就是哭,也不知道咋回事,这孩子,大哥呀!你说我咋鼓弄出这么个玩应儿呀!”

    ——

    在那可怜的父母眼里,也许这孩子就是他们生产线上的一件商品,一不留神给做坏了。那本是件很丢人的事儿,老张就是那副表情,那孩子也许正代表他的家伙不顶事儿了,所以才出了这残次品了。

    “没事儿,不行我就带走,正好有人还想包养一个。”中年男人说完,还哈哈哈的笑了。他脱下冻得冰凉的衣服,放在炕头上离孩子最远的位置上,放好了他才走过去,赶紧的搓着手,看那个委屈的小的可怜,甚至都没有力气抖动胳膊,却仍旧执拗大哭的孩子。

    “程大哥,他咋就不能不哭呢!”炕上瘦小枯干的女人祈求的问道,问得那中年男人也不知道咋说好了,他看着那个无助的女人,她越问越哭,想必她是不舍得的,可不舍得又能如何呢?女人呐!大体也就只能哭一哭了。

    “你哭啥?你哭什么玩应儿。”老张两步冲过去,到了炕沿边上,瞪了一眼床上扭捏的自家娘们儿,伸手包一包小被子,抱起那个孩子,身子朝着他程大哥偏了半个身位,嘴里净是对自己媳妇儿的谩骂:“你个没用娘们儿,你看你生出个啥玩意儿,像个妖怪似的。”

    就好像是听懂了他亲爹的话,那孩子突然更加哭了,越来越大声,哭得急了,他不停的抽搐起来。老张顾不得这些,他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朝着他程大哥走了两步,把那孩子往程大哥的手里塞。小孩子一直抽搐,老张大体是觉出不妥了,他很用力的捶了一下,小家伙发出一声闷闷的嘤宁,接着真的就不哭了。

    “老张,你这是干啥?你先把孩子放下。”中年男人连忙接过了孩子,抱在怀里看了又看,见那孩子哭声又响起来了,才又走到炕沿边上放下。

    “这屋里这么冷,就炕上这点热乎气,孩子该受冻了,你别吓人吧啦的瞎说,什么妖怪不妖怪的,这孩子就是早遇上了砍儿,一会儿我抱走,不干你们俩口子的事儿。”老程不爱听老张的话,连忙呵斥道。炕上的女人这时挪了过来,她伸手要抱孩子,老程便把孩子往炕里推了推。

    “是真的哎!”老张吆喝着一拍大腿,低头又蹲在旁边。

    “他程大哥。”炕上的女人又哭了起来,中年男人的话似乎让她有了主心骨了,一嗓子哀嚎,冲出了这破旧的房子,把老程吓了一跳:“他爸说的是真的,算命的来看过了,说咱俩没有两个儿子的命,说我命里就一个儿子,这孩子,不是咱们家人,他是个妖怪,自己跑人间来的。大哥,这事儿咋让咱们给摊上了。”

    ——

    出山的一路上,老程的心里便再未宁静过,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真的不属于那个家,他本来不想在这正月里就带孩子出来的,小家伙还不足月,可是见那对夫妻,怕是再也承受不住了。

    大雪把他压过的车辙都盖住了,身后像是从没人经过过,骑着自行车往回赶,到家再早也得是深夜了。说来也奇怪,外面这么冷,风雪这样的大,那孩子就老老实实的睡在筐里,自行车左摇右摆的,他也连个吭叽都没有。可这些也赶不上刚刚出门的时候更加神奇,自己只是从那屋子里抱他出来,才一跨过门槛儿,也不知道咋的,他就不哭了,消停得一声也没有了。

    “老程,你看看,他真的不是咱家人,咋就生咱家了呢?”

    老张紧跟在自己的身后,他又说话了。老程回头看了一眼老张咧开的大嘴,他是咋摆成这样的形状的,嘴巴竟然支得这样扁平。

    大概有年头没回过老家了,家里的亲戚也总是走不起来,那个大山不好进出,也没个车,骑自行车进去再往回赶路,路上就得耽搁一大天的时间,平时正赶上年节也不常去走。这年月要个孩子不容易了,都是独生子女了,一家一个娃娃,谁也舍不得再送别人了,如果不是……嗨!

    ——

    只住了一个晚上,老程的媳妇儿给孩子弄了碗鸡蛋羹,一大清早便给喂上了,那孩子很精神,起得也早,看样子是饿坏了,但仍是一声也没哭。

    “孩儿她爸,这孩子成听话了。”

    媳妇儿在喂孩子吃饭,她不住的夸赞着,手脚当着心,老程也不吭声,心里到底是忐忑的,不知道妹夫能不能接受了这孩子,毕竟他只是听说有点毛病,还没真的看见,万一他要是不要的话,老程琢磨了一下,那他就跟媳妇儿商量,咱自己养着,长大给他做个手术,跟好孩子不是一样的,也给女儿找个弟弟作伴儿。

    下午的时候,妹夫来了,顺便把老程的女儿也带回来了。外面又下雪了,妹夫和妹妹都是满头的白,唯有自个儿的闺女身上没有一丝雪花。老程赶忙把这两口子让进了屋里,不能生孩子的是自家的妹子,老程自觉的见人便低了一等,特别是妹夫从不多说什么,带自己妹妹也没有一丝的不好,到让他更觉得理亏了。

    四个人尴尬的坐了半天,老程偏觉得不好开口,终于,还是妹夫先说话,那温文尔雅的男人,本就是来看孩子的,急不可耐了:“哥,孩子呢?”

    老程一抬头,再丑左不过也是要见公婆的,便跟自己媳妇儿使了个眼色。媳妇儿是个玲珑的人,赶忙起了身:“行,那我去抱过来,彭,你们坐着。”

    ——

    “哥,这孩子咋这样?”

    自家的妹子不乐意了,老程一再的哄劝着,反倒是妹夫看不出半点的不情愿,他似乎还挺喜欢那孩子,奇怪那孩子也好似和妹夫投缘,看见他眼睛就亮了。

    “舅哥,这孩子我就叫他彭程了,你看行不?”

    老程忙活着跟妹妹解释,伶仃的听妹夫嘀咕了一句,三个人一起回过头来,那男人抱着怀里的小人,相视而笑,父子之间的缘分?到底是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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