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次,去到顾倾砚住处的时候,却什么也没发生。

    当然,我指的什么,是床上那点事。

    从我一进那公寓的门,我就发现,气氛不对,非常的不对。

    以往,只要我一出现,顾倾砚要么冷嘲热讽,极尽侮辱,要么就像一头饿狼一样扑上来,或啃或咬,弄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大概觉得,他既是花钱买欢,就要物有所值才是。

    所以,每次我进那扇门,总是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或者,就干脆把自己当作一个死物。不过是卖肉罢了,五千块虽然不是一个好价钱,但他要得这么频繁,所以,也算不上赖。

    不是吗?

    我已经习惯**一样的顾倾砚,反正,我们在一起,也不过是进行**一样的交欢。

    然而这一次,顾倾砚的表现,却大大让我出乎意料。

    他没有喝酒,也没有抽烟,他只是坐在沙发上,乌沉沉的沙发,衬着他的白衣黑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老式的黑白照片,何况,他的脸,是那么的苍白,血色全无,仿若濒临死亡。

    “缦殊,你来了。”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近乎无助的看我。

    “顾先生?”我微微有点惊讶,更是慌张,因为我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过来,坐我身边来。”他朝我招招手,唇边扯出一抹笑,虚弱的笑,让他彻底卸去过往在我面前的那种强悍与霸道,几乎是让人心疼的。

    “顾先生,你怎么了?”我听话的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

    他张开臂膀,把我圈到怀里,脸贴着我的脸,说:“让我好好抱抱你。”

    “嗯。”我乖巧的应道,心里惊疑不定,反常的顾倾砚,让我格外畏惧,因为我不知道下一秒,他又要做什么。

    “缦殊,你的脸好暖。”他温柔的说,像个孩子一样,贪恋的蹭着我的脸。

    我露出尽量完美的笑容,带着情侣间的娇嗔,说:“可是倾砚,你的脸好冰。”

    “是吗?”他摸摸自己的脸。

    “是。”我点头,我知道他的脸为什么那么冰,因为他的眼睛,还有湿润的痕迹。

    他流泪了。

    顾倾砚又流泪了,而且,是在没有醉酒的情况下,是在清醒的情况下。

    我愈发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成为他这反常状况下的炮灰。和顾倾砚在一起,他的凌辱,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然而顾倾砚却没有要发作的迹象,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到我的脸上,说:“缦殊,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你其实很美。”

    “嗯。”我轻抿着唇,不知要如何接话。

    既然不知要如何接话,就装作认真倾听好了。

    我的眸光温柔的掠过他的脸,他如此脆弱,大概最需要倾听。

    果然。

    他说:“缦殊,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一个病人,死在了我的手术刀下。”

    “是手术出意外了吗?”我问。

    “不是,是无法避免的死亡。”他摇摇头,“那个病人,是个小男孩,才六岁,他长了脑瘤,病入膏肓,已经没有任何手术的价值,但是,他的父母,不肯放弃,立下生死状,打通医院的层层关卡,要我给他进行手术。他们以为,我在脑科领域金手指的称号,会给他们一个奇迹。可是,哪里会有奇迹。那个男孩,在手术前,已经上了呼吸机,若再开颅,肯定是一个死字。可我没跟他的父母解释,当然,他的父母,那时也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他们只是怀着一种绝处逢生的心态,近乎喜悦的等待奇迹。因为他们只知道,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脑科专家顾倾砚,从来不做没有价值的手术;他们不知道,我只所以答应这场手术,是想看这对愚昧的父母,目睹儿子死在手术台上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顾倾砚说到这里,飘忽一笑,像怕冷似的,更紧的搂住了我,说:“缦殊,你猜一下,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我几乎是打了个冷颤,我想不到,在这世上,有人答应给病人做手术,居然只是想看下病人死后,病人父母的反应。

    真是变态。

    顾倾砚的变态,已经渗入到他周边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在神圣的手术台上。

    “顾先生……”我艰难的张口。

    “叫我倾砚。”他低低的要求,不,是央求,带着哀哀的神气。

    我心似乎莫名的软了一下。

    “倾砚,”我说,“那对父母,是不是嚎啕大哭?”

    他既然问,我总得答。但我心里却有另一个答案,那对父母,应该不会哭,绝望到极致,心痛到极致,又怎么会哭?又哪里还想到哭。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他们大概是木木的,身上所有的生气,全随着手术台上小男孩的呼吸的停止,而消失了。

    大概是这样的。

    “没有,缦殊,你错了,你和我一样错了。”顾倾砚闭一下眼睛,似在回忆看到的一幕,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睛,脸依旧蹭着我的脸,想要从我这里吸取温暖似的,不停的蹭着我的脸,说,“缦殊,小男孩的父母,没有哭,他们一滴泪都没有流。那年轻的父亲,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在看到那小小的还带着温热的躯体时,只是很轻很轻的把脸贴到小男孩脸上,很轻很轻,好像怕吵醒他一样,而他的母亲,则木木的站着,一瞬不离的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她那种木,让我觉得,那死去的,似乎是她。”

    我轻轻叹了口气。

    顾倾砚继续说:“我当时在旁边,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就走了出去,然后,下班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我又去到那个房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那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儿子,轻轻的抱着,在那给他讲故事,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从《白雪公主》到《小红帽》,一个接一个的讲,仿佛只要时间不停止,她的讲述,就不会完似的。”

    “她是伤心得痴了。”我说,“大概,小男孩生前,很喜欢听妈妈讲故事,所以,那妈妈要趁这最后的机会,把小男孩喜欢的故事,全部讲给他听。”

    “可是,小男孩已经死了,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妈妈就是讲一千遍一万遍,他还是什么也听不到。”顾倾砚的声音,略略提高,里面有说不清的悲呛之意。”

    “他会听到的,倾砚,那是他妈妈的爱,他会听到的。”我说。

    “妈妈的爱。”顾倾砚视线定定的留在我的脸上,似是要在我脸上,寻到我所说的妈妈的爱。

    我被他看得发毛,轻轻唤一声:“倾砚。”

    “缦殊,”他慢慢的凑过来,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到我颈弯,“缦殊,我的缦殊,你可知道,我竟不知,什么是妈妈的爱。”

    我听着这个无助又带着几分凄凉的声音,心底的那丝柔软,再次不合时宜的浮了起来,稍稍犹豫一下,我还是举起手,摸着他浓黑的发,像个母亲安慰孩子一样,温柔的叫着他的名字:“倾砚。”

    我想,不管他过去如何对我,这一刻,我希望我的举动,能抚平他的伤悲,哪怕是一丁点儿。

    顾倾砚闷闷的声音,从颈弯处传来:“缦殊,从我记事起,我的妈妈,就没有抱过我,从我记事起,她就只是教我如何去恨,恨我的父亲,也恨这个世界。她说,我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我的父亲,他就不要我,我无人爱怜的命运,是生来就有的,她说,如果我觉得不公,我就把受到的这一切,分毫不差的还回去。我记得有次,我得了肺炎,连续不断的高烧,我大概是烧迷糊了,竟忘了她平时跟我说的,只是单纯的渴望她的怀抱。我几乎是哭泣着请求她抱抱我,可她拒绝了,她说我就是死了,她也不会抱我。因为她不爱我,就像我父亲不爱我一样。她说我的命,甚至不如那草芥。”

    我听得鼻子一酸,低了头,在他的发上吻了一下,苍白无力的安慰他:“你妈妈只是在激你,这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可能,她只是用一种偏激的方式,在激励你成长。”

    顾倾砚摇摇头,说:“不是的,她就是不爱我。这许多年来,她看向我的目光,全无温情,她就是不爱我。以前年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不能让她满意,于是,我比任何人都努力,我在各个领域,几乎都遥遥领先周围的人。我身边洋溢着那么多的赞美声,但凡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天才。我让自己变得如此如此优秀,可是,也换不来她温情的目光。后来长大了,我也就死心了。我的心渐渐变得很冷很冷,很硬很硬,我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爱,都是一种伪善,只要我想破坏,就没有不能破坏的。可是,今天晚上,看着那个父亲,脸贴着小男孩的脸,看着那个母亲,给小男孩一直一直讲故事,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竟有点疼。我竟渴望,我就是那个死去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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