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魏无羡道:“不过就算是冬眠,也不用睡四百年这么久啊?你说这只屠戮玄武嗜食生人,它究竟吃了多少?”

    蓝忘机道:“书载,当年它每一次出现,所食者少则二三百人,多则整个城池村庄。 23us更新最快几次作乱,至少生食了五千有余。”

    魏无羡道:“哦。那是吃撑了。”

    这妖兽似乎喜欢把人整个叼进龟壳里,不知是不是喜欢储存起来慢慢享用。兴许是四百年前它一口气屯了太多粮进壳,到现在还没消食。

    蓝忘机没理他,魏无羡又道:“说到吃,你辟谷过没?咱们这样的,不吃不喝大概还能撑个三四天吧。但是如果三四天之后,还没有人来救我们,体力精力灵力就都会开始衰弱了。”

    若是温晁那帮人落荒而逃后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倒还好,等上三四天左右,也许会等到其他家族的人搬来的救兵。怕就怕温家的人不仅不雪中送炭,还要落井下石。所谓“其他家族”,也只包含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若是温家从中阻挠作梗,“三四天”这个时间恐怕还要翻一翻。

    魏无羡收回树枝,在地上粗粗画个地图,连了几条线,道:“暮溪山到姑苏,比暮溪山到云梦要近一点,应该是你们家的人先来。慢慢等。就算他们不来,最多多等个一两天,江澄也能赶回莲花坞。江澄人机灵,温家的人挡不住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蓝忘机垂下眸子,恹恹的样子,低声道:“等不到的。”

    魏无羡道:“嗯?”

    蓝忘机道:“云深不知处,已经烧了。”

    魏无羡试探着道:“……人都还在吧?你叔父,你哥哥。”

    他本以为,就算蓝家家主蓝忘机的父亲重伤,应该还有蓝启仁和蓝曦臣能主持大局。蓝忘机却木然道:“父亲快不在了。兄长失踪了。”

    魏无羡那只在地上乱画的树枝定住了。

    上山时那名世家子弟说过,蓝家家主重伤。可他没想到,会重伤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许是蓝忘机这两日刚刚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说他父亲快不行了。

    虽然蓝家家主常年闭关,两耳不闻关外事,但父亲就是父亲。再加上蓝曦臣还失踪了,难怪今天的蓝忘机一直格外阴郁火气也格外大。

    魏无羡登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能说什么。他稀里糊涂一回头,整个人僵住了。

    火光把蓝忘机的脸庞映得犹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边的一道泪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无羡呆了呆,心道:“要命”

    蓝忘机这种人,一辈子可能就流那么几次泪,偏偏这几次之一却被他撞上了。他这个人最看不得别人流眼泪。女人的眼泪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哄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泪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觉得,撞到一个平素强势的男人的眼泪,比不小心看到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还可怕,偏偏他还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毁全族遭受欺压父亲临危兄长失踪身有伤痛的多重打击下,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魏无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把头别了过去,半晌,才道:“那个,蓝湛。”

    蓝忘机冷冷地道:“闭嘴。”

    魏无羡闭嘴了。

    柴火烧得炸了一声。

    蓝忘机静静地道:“魏婴,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魏无羡道:“哦……”

    他想:“发生了这么多事,蓝湛心头正烦得要命,却还有个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怪不得这么生气,腿受伤了没力气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还是给他留个清净地儿好了。”

    憋了一阵,他还是道:“其实我不是想烦你……我就是想说,你冷不冷。衣服烤干了,中衣给你,外衣我留着。”

    中衣是他贴身的衣物,原本并不合适给蓝忘机穿,但是他的外衣已是脏兮兮的不能看。姑苏蓝氏的人都生性好洁,把这样一件衣服给蓝忘机,似乎有点冒犯。蓝忘机没说话,也没看他,魏无羡便把烤干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边,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滚出去了。

    两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无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是因为蓝家人那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到了时辰自动睡去,到了时辰又自动醒来,因此看看蓝忘机睡了几觉就能算清时间。

    有了这三天养精蓄锐,蓝忘机腿上的伤没有恶化,缓慢痊愈中,不久便又开始打坐静修。

    这几日魏无羡都没有在他眼前晃,等蓝忘机恢复了平静,调整好了情绪,又变成那个无波无澜无表情的蓝湛,他这才若无其事地回去,厚着脸皮假装那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儿了。两人相处之时不冷不热,倒也平和。

    期间,两人到黑潭附近窥探了许多次。屠戮玄武已经把所有的尸体都拖进了龟壳之中,漆黑的庞大龟壳浮在水面上,像一艘无坚不摧的巨型战船。前几次都听到从里面传来沉重的咀嚼之声,后几次就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睡着后打呼噜的声音,犹如闷雷阵阵。

    他们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长弓铁烙都捡了起来。抱回去一数,羽箭大约有**十支,长弓接近二十把,铁烙大约□□只。

    这时,已是第四天。

    蓝忘机左手拿起一支长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质,右手在弓弦上一拨,竟弹出了铿锵的金属之音。

    这是仙门世家用于夜猎妖魔鬼怪的弓箭,制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蓝忘机将所有的弓弦都从弓上拆了下来,一根一根首尾连结,结成了一根齐长无比的弦。他两手将此弦绷紧,随即一甩,弓弦闪电般地飞出,一道白光炫过,前方三丈之处的一块岩石被击得粉碎。

    蓝忘机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气中破出尖锐的嘶鸣。

    魏无羡道:“弦杀术?”

    弦杀术是姑苏蓝氏的秘技之一,为立家先祖蓝安的孙女三代家主蓝翼所创所传。蓝翼也是姑苏蓝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弦,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渐到细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软的指底弹奏高洁的曲调,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为她手中致命的凶器。

    蓝翼创弦杀术是为了暗杀异己,因此颇受诟病,姑苏蓝氏自己也对这位宗主评价微妙,但不可否认,弦杀术亦是姑苏蓝氏秘技中杀伤力最强的一种近身搏战术法。

    蓝忘机道:“从内部攻破。”

    龟甲固如堡垒,表皮坚硬无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龟壳之内的躯体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这一点,魏无羡这几日也想过,心中清楚。他更清楚的,则是眼下的局面。

    经过三日的休养,他们现在的状态刚刚达到巅峰。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渐下滑了。

    而第四天已过,救援的人,还是没有来。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两人合力能斩杀了这只屠戮玄武,就可以从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无羡道:“我也同意,内部攻破。但是你们家的弦杀术我有所耳闻,龟壳内部束手束脚,不利发挥,再加上你腿伤未愈,施展起来怕是要打折扣吧?”

    这是实话,蓝忘机明白。他们都明白,逞强上阵,硬要做自己没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后腿并没有其他作用。

    魏无羡道:“听我的吧。”

    屠戮玄武还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只兽爪和头尾都缩了进去,前方一个大洞口,左右和后侧分别排列着五个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岛一座小山,山体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布,还挂着绿油油黑乎乎的长水藻。

    悄无声息地,魏无羡背着一捆羽箭和铁烙,一尾细细的银鱼一般,潜到了屠戮玄武的头洞前方。

    这个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无羡便顺水游了进去。

    通过了头洞之后,魏无羡便翻入了龟壳内部。双足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层烂泥里,“泥”里还泡着水,铺天盖地的一阵恶臭,逼得他险些骂出声来。

    这恶臭似腐烂似甜腥,让魏无羡想起了他以前在云梦一个湖边见到过一只肥壮的死老鼠,有点儿那个味的意思。他捏住鼻子,心道:“这个鬼地方……幸好没让蓝湛进来。就他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劲儿,闻到这个味道还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晕过去。”

    屠戮玄武发出平缓的呼噜声。魏无羡屏息悄声走动,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后,那摊烂泥样的东西便没过了他的膝盖。烂泥潭水之中,似乎还有些硬块。魏无羡微微矮身,摸索几把,蓦地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像是人的头发。

    魏无羡收回了手,心知这是被屠戮玄武拖进来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只靴子,靴子里的半截腿已经烂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来这只妖兽很不爱干净。它没吃完的残渣,或是还来不及吃的部分,就从牙缝里漏了出来,往壳里这么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来,堆成了厚厚的一层。而此时此刻,魏无羡就站在这些由残肢断体积成的尸泥里。

    这几日爬摸滚打,身上已是脏得不能看,魏无羡根本不在乎再腌臜一些,手随意在裤子上抹了抹,继续往前走。

    妖兽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气浪越来越重,脚底的尸泥也越来越厚。终于,他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妖兽凹凸不平的皮肤。他缓缓顺着皮肤继续往里摸索,果然,头部和颈部是鳞甲,再往下就是坑坑洼洼的坚硬表皮,越往下皮肤越薄,越脆弱。

    这时,尸泥已蔓到了魏无羡腰部。这里的尸体大多数都没被吃完,所剩躯体都是大块大块的,不应该叫尸泥,而应该叫尸堆了。魏无羡把手伸到背后,准备解下羽箭和铁烙,却发现铁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拿不出来。

    他握住铁烙的长杆,用力往外拔,这才拔了出来,同时,烙铁的前端从尸堆里带出了一样东西,发出“当”的轻微一响。

    魏无羡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并无动静,妖兽也并未发难,他这才无声松了口气,心道:“刚才铁烙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听声音也是铁的?还很长,看看有没有用。手头差家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剑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样东西,长条状,很钝,表面爬满铁锈。就在握住它的一刹那,魏无羡的耳里响起了尖叫声。

    这尖叫声仿佛成千上万个人撕心裂肺地在他耳边绝望大叫,霎时一股寒气顺着他这条手臂爬遍全身,魏无羡一个激灵,猛地抽回手,心道:“什么东西,好强的怨念”

    这时,四周忽然亮了起来,一阵淡淡的赤黄色的微光,拉出了魏无羡的影子,照出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铁剑,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脏部位。

    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龟壳内部,怎么会有亮光?

    魏无羡猛然回头,果不其然,一对金黄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这才发现,那闷雷般的呼噜声已经消失了。而那赤黄色的微光,就是从屠戮玄武这双眼睛里发出来的

    屠戮玄武龇起了黑黄交错的獠牙,张口咆哮起来。

    魏无羡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这咆哮之声的音波正面袭中,冲得浑身发痛。眼看它咬了过来,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铁烙往它口里一塞。这一塞无论是时机和位置都刚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顶住了妖兽的上颚和下颚

    趁妖兽合不拢嘴,魏无羡将一捆羽箭用力扎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肤里。羽箭虽细,但魏无羡是五根作一捆,扎进妖兽的皮肉里直推到尾羽没入,就像是扎进了一根毒针。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顶住它牙口的铁烙都压弯了,那七八根原本笔直的铁烙一下子被它强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状。魏无羡又在它的软皮处扎了几捆箭,这妖兽自出世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疼得疯了,蛇身在龟壳里使劲翻腾起来,蛇头撞来撞去,尸堆也随着翻江倒海,犹如山体倾塌滑落,把魏无羡淹没在腐臭的残肢之中。屠戮玄武睁大双眼,黄目狰狞,大开牙口,似乎要一口气气吞山河。尸堆如洪流一向它口里滑去,魏无羡拼命挣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铁剑,心中一凉,耳边又响起了凄厉的哭嚎尖叫声。

    魏无羡的身体已经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兽即将闭口,他抓着这柄铁剑,故技重施,将它卡在妖兽的上下颚之间。

    这种百年妖兽体内的五脏六腑十之**都是带着腐蚀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间就会被被熔成一缕青烟

    魏无羡牢牢抓住那柄铁剑,像一根刺一样卡在它口腔里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阵头,怎么也咽不下这根不让它合拢嘴吧的刺,但它又不愿意松口,终于冲了出去

    它在龟壳里被魏无羡扎怕了,像是要整个从壳里逃脱一般,拼命把身体往外挤,挤得之前藏着护在这层铠甲里的嫩肉也暴露了出来。而蓝忘机早已在它头洞上放下了线,等待多时了。屠戮玄武一冲出来,他便收了线,在弦上一弹,弓弦震颤,切割入肉

    这妖兽被他们两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兽,并非真正的神兽,原本就没几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彻底疯狂,甩头摆尾,在黑潭里横冲直撞,在一个庞大的漩涡里翻滚扑腾,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么发疯,这两人一个牢牢卡在它嘴里,让它咬不动吃不得,一个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处的要害,寸寸切割进去。伤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蓝忘机紧紧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坚持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屠戮玄武才渐渐地不动了。

    妖兽的要害被蓝忘机用弓弦切得几乎与身体分离,用力过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经满是鲜血和伤痕。庞大的龟壳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见的紫红色,血腥气浓郁如炼狱修罗池。

    扑通一声,蓝忘机跳下水,游到蛇头附近。

    屠戮玄武的双眼仍然大张,瞳孔已经涣散了,獠牙却还紧紧咬合着。蓝忘机道:“魏婴”

    妖兽嘴里没有发出声音。

    蓝忘机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两边掰开。他泅在水里,无处使劲,好一阵才掰了开来。只见一柄漆黑的铁剑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剑柄和剑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剑身已经弯成了一道弧形。

    魏无羡整个人蜷成虾米装,低着头,双手还紧紧抓着铁剑并不锋利的剑身,就快滑进屠戮玄武的喉咙里了。

    蓝忘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出来。屠戮玄武的牙关打开,那柄铁剑滑入水中,渐渐沉入潭底。

    魏无羡双目紧闭,软软趴在他身上,一条手臂搭在他肩上,蓝忘机搂着他的腰,带着他浮在血水里,道:“魏婴”

    他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正要伸出去碰魏无羡的脸,魏无羡却一个激灵,忽然醒了,道:“怎么了?怎么了?死了没?死了没?”

    他扑腾了一下,带得两人身体都在水里沉了一沉。蓝忘机道:“死了”

    魏无羡目光一阵茫然,像是反应有些困难,想了一阵,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刚才它一直在叫,边叫边翻,把我震晕了。洞,水洞,快走吧。从水洞出去。”

    蓝忘机道:“你怎么了。”

    魏无羡来了精神,道:“没怎么我们快出去,事不宜迟。”

    确实事不宜迟,蓝忘机一点头,顾不得血水脏污,两人深吸了一口气,潜下了水。

    半晌,紫红色的水面破出两道水花,两人又钻了出来。

    魏无羡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脸,抹得满脸都是紫红色的血,越发形容狼狈,道:“怎么回事?怎么没有洞口?”

    江澄当时确实说过,黑潭之下有一个能容纳五六人同时通过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确从那个洞口逃出去了。

    蓝忘机的头发湿漉漉滴着水,没有答话。两人对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

    可能……屠戮玄武在剧痛之下,兽爪狂拨,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么地方,刚好把这个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无羡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蓝忘机也跟着扎了下去。一通好找,依旧没有找到一个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过的也没有。

    魏无羡道:“这怎么办?”

    沉默一阵,蓝忘机道:“先上去吧。”

    魏无羡摆了摆手,道:“……上去吧。”

    两人皆是精疲力尽,慢腾腾游到岸边,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红色。魏无羡把衣服脱了,拧干用力甩了甩,忍不住骂道:“这是玩我们吧?本来是想着再不来人救我们,想杀都没力气杀了,这才过来跟它干。结果好不容易干死了,这王八孙子把洞踩塌了。操”

    听到那个“操”字,蓝忘机眉尖抽了抽,想说什么,忍住了。

    忽然,魏无羡脚下一软。蓝忘机抢上前去托住了他。魏无羡扶着他的手道:“没事没事。力气用尽了。对了,蓝湛,我刚刚在它嘴里抓着一把剑你看见没,那剑呢?”

    蓝忘机道:“沉到水底了。怎么?”

    魏无羡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紧紧握着那把剑的时候,耳边一直听到排山倒海的尖叫声,浑身发凉,头晕目眩。那剑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东西。这只屠戮玄武妖兽,至少吃了五千余人,被它完整地拖进龟壳里的时候,肯定有不少人还是活着的。这柄重剑,也许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遗物。它在龟壳的尸堆里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无数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声。魏无羡想把这剑收起来,好好看看这块铁,但既然已经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这里出不去,那便暂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蓝忘机听出端倪,平白的又引争执。魏无羡一挥手,心道:“真是没一件好事啊”

    他拖着步子朝前继续走,蓝忘机静静跟在他身后。没走两步,魏无羡又是一软。

    蓝忘机又托住了他,这次,一手压上他额头,沉吟片刻,道:“魏婴,你……好热。”

    魏无羡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道:“你也很热。”

    蓝忘机拿开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无羡道:“好像是有点晕。”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里的碎药草都扔到蓝忘机腿上去了。胸口那块烙印的伤就是擦了擦,这几日没休息好,方才又进尸堆潭水里翻腾,终于恶化了。

    发烧了。

    强撑着走了一阵,魏无羡越来越晕,走不动了。

    他干脆在原地坐下来,困惑道:“怎么这么容易就烧了?我都好几年没发过烧了。”

    蓝忘机对他那个“这么容易”不想发表任何意见,道:“躺下。”

    魏无羡依言躺下,蓝忘机握住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

    躺了一会儿,魏无羡又坐了起来。蓝忘机道:“躺好。”

    魏无羡抽回手道:“你不用给我输,自己都没剩多少了。”

    蓝忘机又抓住了他的手,重复道:“躺好。”

    前几天蓝忘机没力气,被他又吓唬又折腾,今天终于轮到魏无羡没力气只能忍他摆弄了。

    可魏无羡是就算躺着也不甘寂寞的。没一会儿便嚷道:“硌人。硌人。”

    蓝忘机道:“你想怎么样。”

    魏无羡道:“换个地方躺。”

    蓝忘机道:“这时候你还想躺哪里。”

    魏无羡道:“借你的腿躺躺呗。”

    蓝忘机面无表情道:“你不要闹了。”

    魏无羡道:“我说真的。我头好晕,你又不是姑娘家,借来躺躺怕什么。”

    蓝忘机道:“不是姑娘家,也不能随便躺。”

    见他皱起了眉,魏无羡道:“我没闹,你才别闹呢。我不服气,蓝湛,你说说,为什么呀?”

    蓝忘机道:“什么为什么。”

    魏无羡勉强翻了个身,趴在地上,道:“人家谁不是嘴上说着我讨厌,心里却喜欢我,怎么轮到你,就总是对我没有好颜色?咱们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愿意借来躺下,又要教训我。你是七老八十吗?”

    蓝忘机淡声道:“你烧糊涂了。”

    可能确实是烧糊涂了,不一会儿,魏无羡就睡过去了。

    他睡着的时候,觉得躺的不错,好像真的枕到了谁的腿上,凉凉的手搭在他额头上,很舒服,心里高兴,滚来滚去滚得欢,还没有人斥责。滚到了地上,还被轻轻地摸了摸头,抱起来后继续枕腿。

    但是醒来之后,他还是躺在地上,充其量是后脑勺被垫了一堆树叶,枕起来稍微舒服点儿。蓝忘机坐得离他远远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映得他的脸庞犹如美玉,暖而温雅。

    魏无羡心道:“果然是做梦。”

    两人的自行逃生之路已断,被困在地洞之中,只能等待云梦江氏的救援,又过了两日。

    这两日里,魏无羡一直发着低烧,醒了睡睡了醒。蓝忘机断断续续给他输送灵力,才勉强维持住现状不恶化。

    魏无羡道:“啊。好无聊。”

    魏无羡:“真的好无聊。”

    魏无羡:“太安静了。”

    魏无羡:“啊”

    魏无羡:“我饿了。蓝湛你起身弄点吃的吧。弄点那个王八肉。”

    魏无羡:“算了不吃了,这种食人妖兽的肉肯定是臭的。你还是别动了。”

    魏无羡:“蓝湛你怎么这个样子,好闷啊。嘴闭着眼睛也闭着,又不跟我说话又不看我,你修禅啊你,和尚啊你?对,你们家祖上就是和尚。我忘了。”

    蓝忘机道:“安静。你尚在烧。不要说话。留存体力。”

    魏无羡道:“你终于搭腔了。我们等几天了?怎么还没有人来救我们?”

    蓝忘机道:“一天都没到。”

    魏无羡掩面道:“怎么这么难熬,一定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缘故。要是留下来的是江澄就好了,跟他对骂都比现在这样跟你在一起有意思。江澄你死哪里去了快七天了”

    蓝忘机一树枝戳进火里,这一戳竟是带出了一阵剑意,火星纷纷扬扬乱舞斜飞。他冷冷地道:“休息。”

    魏无羡又蜷成了一团虾米,脸对着他,道:“你有没有弄错,我刚刚醒来,你又让我休息,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清醒状态的我吗?”

    收回树枝,蓝忘机道:“你想多了。”

    魏无羡心道:“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还不如几天之前那个脸黑得赛陈年锅底说话有语气急了还会咬人的蓝湛有意思。不过这样的蓝湛可遇不可求,怕是今后都没机会再看见了。”

    他道:“我好无聊。蓝湛,咱们聊天吧。你开个头。”

    蓝忘机道:“你过往都是什么时候休息。”

    魏无羡道:“你这个头开的好无聊啊,干巴巴的让人很不想接下去。但是我给你个面子,还是接了吧。我告诉你,我在莲花坞从来都是丑时以后才睡。有时候通宵不睡。”

    蓝忘机道:“不检点。恶习。”

    魏无羡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的人一样呢?”

    蓝忘机道:“要改。”

    魏无羡捂耳道:“我有病。我正在发烧,蓝二哥哥,你能说点好听的吗?哄哄这个可怜的我?”

    蓝忘机闭口不语,魏无羡道:“不会说?好吧,我就知道。那你不会说,会不会唱?唱歌好吗?”

    他本来只是信口一说,和蓝忘机刮擦嘴皮子消磨时光,根本没指望他答应,谁知,静默半晌,一阵低且轻柔的歌声,在空旷的地洞之中悠悠回荡了起来。

    蓝忘机竟然真的唱歌了。

    魏无羡闭上眼睛,翻过身,摊开四肢,道:“好听。”

    他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似乎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魏无羡睁开眼睛,道:“什么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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