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老朋友,好久不见啊!”

    我眯着眼睛适应猝然出现的火光,对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来说,光明是多么可怕的敌人啊……

    “大人,真的是您吗?”又一个声音,比上个更急切和激动,经由墙壁放大的分贝汹涌钻进耳廓,肆意冲击薄弱的鼓膜,与世隔绝太久,除了练就听觉的敏锐,也使它变得脆弱和娇嫩。

    “嘶——”我揉着刺痛的耳朵,循着声音的方向张望,三个人,确切的说是三团模糊的黑影,居高临下的填满了这狭小的牢房,他们都是和我亲近的人吗?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些声音主人的样子了?

    “大人,大人!”这个一直不停叫我大人的黑影突然扑到近前,抓住胳膊拼命摇晃,“您倒是睁眼看看我啊,大人,难道……”他哽咽着似乎不敢相信,伸手在我眼前来回摇着,“难道您瞎了吗……或者,耳朵聋了?”

    我分明听到三个人倒抽冷气,尖利的像是飞机超音速划破天空,“你才瞎了呢,科勒。”我回敬道。

    “大人!您没事真的太好了!”科勒一把抱住我,结实的胸膛猛烈撞击,“您知道吗,我们找您找的好苦啊!”

    苦?再苦能有我苦吗?看看这段时间的经历,我甚至怀疑上帝是不是在玩真人版的荒野求生!

    哭泣的科勒止住眼泪,扭头恶狠狠地质问另外两个人:“你们对公爵大人做了什么?怎能把尊贵的大人就这样丢进地牢?亵渎!这是对骑士准则的亵渎!我警告你们,要是大人少了一根头发。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哼,口气不小,果然是心比天高的奈梅亨人啊。”一个既让我熟悉又觉得讨厌的声音冷冷的回答。“也不想想自己身在何处,我悄无声息的杀个把人岂不易如反掌?风大会闪了舌头的,奈梅亨人!”

    “都住口吧!”我颤巍巍地站起来,虚弱的摆摆手,简单的起身动作已经耗光了身上仅有的力气,“您终于肯来见我了,理查公爵。”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鬼地方实在糟透了!”

    “太阳下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我的朋友。”诺曼底公爵意味深长的回答,“总之先离开这吧。我在上面准备了一间屋子。”他嫌恶的四下打量,“真是个藏人的好地方,不过得看那人够不够命硬。”

    冗长的台阶仿佛永无尽头,远没有“飘”进来时那么轻松。错综复杂的走廊通向其他隐秘罪恶的角落。远处火影幢幢,偶尔传来被虚空拉长的惨叫和皮鞭撕裂肌肤的闷响,一帧帧慢放,无不令人脊背生寒瑟瑟发抖。

    走出戒备森严的地牢大门,清新的空气瞬间充满胸膛,我舒服的深吸口气,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外面是晚上了啊……”我自言自语的说着。手指划过庭院里芜杂的荒草,抬头仰望西沉的月亮和缓缓升空的启明星。

    理查公爵在举着火炬的雷耶克引领下走在最前。听到我的感叹后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不经长夜,哪来黎明?”

    穿过雄伟的罗马式廊柱构成的前厅,站岗的士兵正围在火堆旁猛灌烈酒,几个不胜酒力的已经仰面朝天呼呼大睡,理查公爵的出现明显吓了他们一跳,“大……大人……”士兵惊慌失措的打翻酒瓶。

    “让这几个人好好清醒清醒。”雷耶克代替没空搭理他们的公爵命令道,“听说马尿的味道不错……”

    前厅后面有一条幽深的走廊,墙上的石龛里摆放着热那亚贵族的半身像,不过现在却成了诺曼人晾晒内衣裤的地方,腥臊味熏得人反胃,没添油的火炬光芒黯淡,贴着墙缘微弱的涌动。

    理查在一间不起眼的房门前停下,对雷耶克吩咐,“你在门口守着,顺便要点热乎的饭食来,地牢走了一遭,搞得有点饿了。”科勒扶着我刚准备进去,他严肃的侧过脸提醒,“只有你和我。”

    科勒还想争辩,我拍拍这忠心耿耿亲信的肩膀:“好了,难不成你害怕理查公爵活吞了我?放心,他没那么好牙口。”

    “上了蒸锅嘴都不烂,嗬!”摆了一路臭脸的诺曼底公爵推门而入。

    正对着门的壁炉烧着木柴,温热的空气逼走每个毛孔里潜藏的寒冷,我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从头到脚像过了电般麻酥酥的。

    “活过来了?喝点酒暖暖身子。”理查公爵把杯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烧麦酒,性子烈得很,倒不似热那亚人软蛋的性格。”

    捧杯在手,烧酒味浓重冲鼻,酒浆却泛着浑浊的青色,不少肉眼可见的杂质上下翻飞,“老实说,闻起来还不错,可是颜色……你确定没拿错巫师勾兑的毒药?”恢复生气的我竟开起玩笑。

    “毒药又如何?”理查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这副躯壳都带不走,何不痛快痛快!”

    我眉毛一耸:“这么悲观?不像你啊。”

    “把你弄丢了,我怎么高兴得起来?”他苦涩的笑笑,脸上写满疲惫,要不是结合前后情境,我差点按照剧情发展直接扑入理查的怀抱,演出一幕劳燕飞分终得团圆的温馨戏码——话说的如此温柔露骨,倒真容易误会。

    “听说北面打得热闹?”我犹豫许久还是放下杯子,比起借酒消愁,此刻更希望有食物果腹。

    “嗯。”理查轻描淡写的应了声,继续自斟自酌,似乎置身事外,一切与己无关,“想必奈梅亨遭到袭击的消息你早知道了,否则不会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北边乱了套,人人都像抢红眼的疯狗,亨利国王和罗贝尔打、波兰人和汉诺威打、弗兰德和奈梅亨打、勃艮第公爵还要跟我打……这世界从未如此乱过,有人祈祷、有人狂喜、有人挣扎、有人幸灾乐祸,战争仿佛永无尽头。”

    “你呢,站在哪边?”

    “罗贝尔的使者在热那亚盘桓一个多月了,而且是源源不断的好几拨特使,人人拿着巴黎国王可笑的文书,态度日甚恶劣的重复着小狐狸的调调——国王征召、封臣义务、捍卫自由,说真话有那么难吗?”他皱着眉头做个鬼脸,修剪整齐的金色胡须搞怪的耸动着,学着罗贝尔的样子,“小的们,快跟我去抢人抢钱抢地盘!”

    我难得被他逗乐,轻轻扯起嘴角笑着。

    “你这艘大船沉了,乘客当然得自寻活路。士瓦本公爵死了,至于是不是正常死亡不得而知,他的封臣彼此不服,如火如荼的内战席卷领国,小贵族纷纷各找保护伞;你的外甥,没错,巴伐利亚的小公爵,估计没死也绝不好过,一部分封臣叛乱投靠了亨利,剩下几个支持他的领主拥戴着东躲西藏;卡林西亚倒是消停点,不过马扎尔人频繁越过德拉瓦河出现在南部平原,待到斯蒂芬大公和亨利国王谈妥条件,数十万马扎尔大军将如风卷残云般直抵亚德里亚。”他简单讲了下周边形势,“法兰西和德意志的军营隔着莱茵河排到天边,可两位法兰克人的国王丝毫没有开打的念头,约定好了一样按兵不动,整日打猎宴飨、花天酒地。他们的属下更按捺不住,沿边摩擦不断,爆发了几次成规模的会战,各自丢下百十条性命便偃旗息鼓,把打仗当成过家家,除了耗费粮食和制造寡妇,没任何实际意义,像是两个针锋相对的摔跤手,谁也干不过谁,却都憋着不肯认输。”理查抿干净杯里残余的酒液,想起什么似的拍着脑门,“拉文纳那边来了许多罗马人,和我的战士险些动手,他们是你招的吗?还是不请自来的豺狼?”

    这时雷耶克端着食物敲门进来,重新热过的烤鸡和牛奶羊肉浓汤、熥软的白面包、整盘无花果以及几颗油橄榄,热气腾腾的香味立刻抓住饿傻的注意力,我也顾不上谦让,没等放好就抓起食物往嘴里猛塞。

    “巴黎那个小狐狸的吃相跟你差不多难看,所以我犹豫着拖到现在。”理查掰开干瘪的无花果,果肉里的糖分闪闪发光,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要是你轻易死掉了,我前面押的赌注岂不赔得倾家荡产?”

    我嚼着面包没空回答他。说到底理查不想放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就像个赔上身家性命跟庄的赌徒,全指最后一局翻盘,不咬牙死扛还能怎样?

    “你的赌本还在,何必固执如此?换个庄家照样稳赚不赔。”我舔了舔嘴角的残渣,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终于满足的打着饱嗝。

    理查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可做无数种解释:“见过荒野里觅食的狼群吗?做头狼的往往是只瞎眼或者跛足的老家伙,秃毛谢顶跑得还慢,未必打得过身边强壮的同伴,但为什么狼群仍旧听它指挥?”

    我:“……”

    “它总能找到合适的猎物,让狼群不至于因冒失攻击难以战胜的敌人而挨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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