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延州,凉意日增,竟难得的下了一天的绵绵细雨。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在天井之中负手而立,仰头眺望,目光越过墙头,落在远处黄色绵延的群山之上,充满了萧瑟之意。他身后是一个长身而立的少年,双手低垂,注视着老人的背影。

    二人无言,雨水竟慢慢浸湿两人的衣衫而不觉。

    “老夫曾经营地方,执宰天下,自诩大宋种种,已然了如指掌。唉,谁知到了此刻,方知边事不堪如此。有心回天,却不料朝廷、朝廷??!”说到后面,声音忽然悲愤起来,却又戛然而止。老人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年轻人更是黯然,切肤之痛,恐怕整个国家没有人能比他更能感受得到。自己辛辛苦苦,用尽心力经营的一切,却不到数日时间,东来一纸诏书便灰飞烟灭!

    难道这就是历史的必然么?梁丰心里惨痛无比。看着王曾的背影,又觉得多少升起了一些希望,这位老人,曾几何时自己苦陈边事之时,还是漫不经心不以为然,才来得短短月余时间,感受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时代,能将胸怀寄予整个民族而不耽于书生之见的,毕竟除了范仲淹,还有眼前这个王文正公吧!

    “相公,多忧神衰,进屋吧,身上都湿透了。”梁丰上前一步关切说道。

    “玉田,本打算既然来了,就好生支持你们干一番事业的。谁知要食言而肥了,实在对不住你们呐!”王曾回头朝梁丰歉然说道。

    “相公言重了。此是朝廷旨意。与相公何干?相公连上三道奏章。已尽全力,朝廷颟顸如此,无可奈何!”梁丰说道。言语中悲愤之意,比王曾更浓,更痛。

    其实头天晚上听到这个消息,梁丰的心已经冰了一半。他反复推演范雍来到西北的各种可能,最后得到的最好结果是“贻误战机”四个字。

    这四个字对于军人来说,是一种遗憾。一种痛。对于梁丰,却不止这些,而是意味着自己的生命将被过多地浪费,或者消耗在这里。

    没办法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非自己啥都不管辞官不做,否则就非得死死钉在这里不可。

    梁丰过去轻轻扶住王曾的胳膊,二人转身进屋,下人急忙送来干毛巾给两位擦脸,又送衣裳换上。

    “相公。学生倒是还有一事相求。”反正已经没办法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干脆来点实际的。最后请老头帮个忙先。

    “嗯,你说,只要老夫能办的。”

    “就是报纸的事儿。”梁丰微笑道。

    原来当初王曾把仲殊和刘毅带到西北,梁丰几个一激动,什么都忘光光了,赶紧地各种准备,就是想报纸尽快开张,重新发挥作用。谁知整到最后才发现一件事,去年《汴水闻见》被封,朝廷是下了诏书的,从此天下只能有《京华报》一家,别无分店。

    这可怎么办?

    这对于梁丰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难题,自己第一次办是没先例可循,也没闹啥祸害,办就办了呗。可这是第二次啊,是已经让刘娥在内的所有当政者都深切感受到的一个洪水猛兽了。所以只要朝廷不开口,私办报纸,这罪过几乎就等于贩私盐。

    所有的准备都就绪,可是眼巴巴的不能开工,这时候也只有问问王曾老先生有没有法子了。

    王曾笑笑:“原先是老夫失算了,没想起来朝廷禁绝《汴水闻见》,现在看来,是有些难度,不过我尽力吧,两三个月内,看看能不能使你们的报纸重开。”

    什么叫君子?仁义礼智信,要是连信都没有,那还叫什么君子?所以梁丰放心了,甚重地作揖示谢。

    车马摇摇,万众瞩目的范大人终于来了,前任的安抚使率众出城迎接。范雍很尊重王曾,车马老远就停下,步行过来对王曾深施一礼:“相公折煞下官也!”

    “呵呵,伯纯不必如此,该当的。你来了,老夫也终于卸下担子,可以回去做个轻省官儿。”说完一路引荐王德用、石元孙、陈平原、于禁、梁丰、韩琦等人。

    范雍未到延州,先对永兴军中每个人都研究了一番,王德用与他算是认得,石元孙更不在话下,陈平原等他懒得浪费精神,关注者也就是梁丰和韩琦二人而已。王曾引荐,不免对二人多注视两眼,点点头,却不多说话。

    众人进城,韩琦在后面对梁丰悄悄说道:“这个安抚使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为什么?”梁丰虽然同意,但还是要看看他的观点。

    “此人貌甚倨傲,对武将勉强之至,怕是这次督帅他们,要难过得多。”

    梁丰默不作声,岂止难过呀!

    接风、升堂、宣旨一系列手续完毕,三日后,秋风萧瑟之中,众人又在范雍的带领下,送走了王曾相公。临走,王曾拉着王德用手到:“枉顾延州一回,寸功未立,是所憾也。务须辅佐伯纯,同心同德,破得羌贼,老夫与尔等遥庆!”

    王德用默然不语,拱手低头,送别上司。

    过了一天,范雍升堂理事,分派各人事务。王德用身为副帅,自当肩负起部队日常各项差事。他范雍堂堂京官,出来是找机会同党项谈判的,怎么能做这些鸡毛蒜皮的腌臜之事?石元孙领剩余五万禁军,专任拱卫延州,不与永兴军相统属,但可以襄赞永兴军务。其余各司、各房,仍归其旧,不予变动。

    这一项布置,虽有推怠之嫌,但好歹还算稳妥有条理,众人皆不反对。平日议事,只有自己与王德用二人固定,其余随意传调。不可相违。大家也没意义。

    接下来就是真正议事了。范雍在公事房问王德用:“元辅。今党项锐气已失,不敢言勇。本部欲趁其铩羽之时,招来相见,若其真能臣服,谈妥之后,就可复旨了。你以为哪天合适?”

    “相公,恐怕此事须得谨慎才是,元昊祖孙三代。素来反复无常,屡有食言而肥之举,虽小败两阵,未动其根本。不可轻信。”

    “诶,你们在前方打得声威大震,朝廷已经很满意了,怎么说是小胜呢?勿用谦虚,他们既然求和,我自会周旋,绝不坠了大宋威名就是。你是副帅。就偏劳你,去传他们来。咱们抓紧谈吧!”范雍打仗是不敢的,但谈判却急得很,这种栽花不栽刺的事儿谁不愿意早点完成,向朝廷请功?

    “相公还是多听听帐下各属僚的意见吧,此事天大干系,下官一人却承担不起。”王德用还是婉拒道。

    范雍心中不爽,自己堂堂主帅,居然俩人单独说话都不好使了?但初来乍到,也不欲与王德用撕破脸皮,只好点点头道:“那就把你的两个小智囊叫来说说看法吧,额对了,善良和陈平原他们也来,一起听听,拿个主意。”

    他想梁丰和韩琦俩人绝对算是王德用的铁杆,叫来说意见,那还不等于逼自己么?多叫些人来,壮壮自己声势,实在不行,还可以转移话题,不至于尴尬。

    众人到齐,范雍本想叫他们全站着听训的,但因为自己是文官,梁丰韩琦又分别是探花和传胪,最是清贵无比,便爱屋及乌,人人都有了座位,团团坐在下首。

    “本部宣抚西北的使命,各位都是知道的,不多说了。方才与副帅商议同党项何谈之事,副帅特意说多听听你们的意见,不知各位有何教我?”范雍轻轻笑道,但语气中显得颇不以为然。

    大家都默不作声,尽都揣度他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还是于禁挨不住,站起来行礼道:“相公,咱们西北地广人稀,元昊世代据此,来去如风,困扰西北百姓数十年了。此人甚不可信,历来爱行欺诈之事,议和恐怕不妥,倒不如大军直取,恢复我大宋疆土为上。”

    他虽是大将,但这种场合出席不多,真心不懂规矩,见各位都不说话,便忍不住开口言道。

    范雍不悦,以你一个武夫,大爷我假装民主一下,你还真敢说话了?还尽说些老子不爱听的。心里骂,脸上带笑道:“于将军言之有理,不过呢,朝廷不欲连年征战,苦害生民,本部也是奉旨而来,你这番言语,怕是不合时宜吧?”语气却颇为严厉。

    于禁听得心寒,知道这位是个不能乱说话的,赶忙躬身坐下。不再言语。

    范雍心道拿下一个,下面的就好开交了,又侧身朝梁丰韩琦看去:“你们二位年纪虽小,确是饱读诗书,明理之士,有何高见,也请说来。”人家直接就无视了其他武将,就对读书人高看一眼,怎么啦?

    不过这俩读书人算是另类,并没有音声附和,韩琦当先站起道:“相公容禀,党项羌族甚有来历,唐安史之乱后,拓跋朝光迁至银州”韩稚圭口吐莲花,当着一种文官武将,给范雍上起历史课来,好半天功夫,就听他一个人的吧,从拓跋朝光一直扯到拓跋思恭,又扯到如何赐姓李氏,再到太祖赵匡胤怎么样削藩夺权,李继捧怎么全家搬到开封,李继迁如何不服管辖,好一大堆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范雍是进士出身,治史乃是必修科目,哪里会不知道这些陈年老货?开始还耐着性子慢慢听他说道,也这小屁孩也太能说了,简直没有收嘴的意思,他不嫌口干,自己倒不住地咽唾沫。最后实在忍不住,皱眉举手打断了韩琦才描述道赵德明的故事道:“稚圭,下面无须多说了,你讲这半日,到底是甚个意思?”

    “额,相公,学生是想说,党项历来反复无常,唯利是图,不可轻信,若要议和,也必须对方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才行。”

    “靠,你他妈的绕这半天就为了这么句话么?”范雍腻歪之极道:“那么,依你之见。怎样才算他们拿出诚意呢?”

    韩琦这才说道:“第一。元昊大军必须从乌白池后撤二百里之外;第二。须让出银州、夏州、龙州等先前夺我之地;第三,岁赐可以,但年年朝贡不得低于岁赐所给;第四、榷市可以重开,但不许强买强卖,侵占我汉人利益。”

    平心而论,这四个条件凡有点正常脑子的人都不会觉得过分,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可是他们也知道。以范雍为代表的一大票文臣,遇到这种事情根本就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果然,范雍听着听着,不禁冷笑起来:“果然英雄出少年啊。稚圭一身是胆。可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用对天下苍生负责,可以不用管尸山血海离乱多少户口。老夫却不能不考虑这些啊!”

    韩琦听得小脸涨红,他自尊心最强,明明是老头在嘲笑自己位卑职小,年轻娇嫩。不懂大局。欲待反驳,又实在拧不过这位最高军政长官。当时难堪之极。

    这是梁丰才站起来。躬身说道:“相公,属下有一言,请相公教正!”他动作,语气,做派,比之韩琦毕竟成熟许多,显得雍容而不急躁。范雍就多生了几分好感,点头道:“玉田但说无妨。”

    “先前各位都说了羌贼来历与秉性,属下就不赘言了。属下窃以为,于将军与韩书记所言有些道理,羌贼的确不可轻信,有史为鉴,相去不远。”

    这几句话他说得挺温和,范雍也很认同,微微点头。

    “可是相公奉旨前来,又不能不谈,此大难也。”

    范雍大生知己之感,用力点头道:“不错不错,你接着往下说。”

    “似此左右为难之际,相公不妨做好两手准备,都妥当了,方可开始议和。第一,我乃天朝上国,无须自降身份主动找他。若有诚意,须是他来求我!第二,羌贼狡诈,前番假借礼佛,竟私行探路之事,现他奸细来使,还在延州看管之下,相公一问便知。因此必须先做好防范,才能见他。有此两条,彼酋气势已沮,必不能再行漫天要价之事。”

    范雍自从开始开会到现在,才在梁丰口里听到些合他心意的话,中庸之极,不能不承认,想得真是周到啊!便脸露笑容起来:“玉田言之有物,不错不错,第一条是没问题了,那么依你之见,这第二条当如何准备呢?”

    他这么笑眯眯地同梁丰说话,旁边韩琦却气得不轻。方才并不是他真的啰嗦,只是想多说些事例,让范雍有所警觉而已。谁知人家不待见自己。这倒也罢了,最可恨就是玉田兄,怎么不跟着自己直言进谏,反而无由退让,博取上司欢心?忍不住就嫉妒恨了起来。

    他真心冤枉了梁丰,经过无数次的内心交战,直到进了议事堂才下定决心,对范雍这样的人,用强是不行的,人家位高权重,冷哼一声,自己们所有成果就要灰飞烟灭,无论如何,先巩固此前战果再说。

    “无他,延州最当贼冲,彼酋驻兵乌白池久矣,虎视眈眈,然我处地阔而砦栅疏,近者百里,远者二百里,实难彼此相顾,请相公扩大防范,稍加时日,增修城砦,务使防备固若金汤,以免贼子长驱直入。如此议和方能落到实处。”

    等他把话说完,范雍又默然了。还要修城砦?那得多少时间啊?难道自己要长期呆在这个鬼地方么?朝廷催的急,这几个看起来又是阳奉阴违的主,万一再像上次一样,勾引对方起些冲突,借机开战起来,那如何是好?

    老范真是神机妙算,梁丰确有此意,先稳住老儿别慌谈判,暗地里寻个机会,挑些事端。只要手脚干净些,谅这老糊涂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到时又是故技重施,人家要打,咱们有什么办法?

    他哪知道范雍误打误撞,已经把这事给猜出来了。沉吟半晌道:“虽然言之成理,毕竟劳民伤财,又太过费时,此计不妥。不过老夫可以答应你们,先让彼酋来求见时才开议程。到时候偏劳元辅,悉心准备,勿使彼酋阴谋得逞就是。”

    梁丰心里顿时大骂:“这个老东西,打仗不行,斗心眼还他妈一套一套的。防范的事情交给老王,这不是说议和功劳归你,万一打起仗来就是王德用的过失么?难怪那么大度,直接就分工王德用负责军事,埋伏在此啊!”

    虽然心里大骂,但不好反驳,只好唯唯退下。

    范雍这边虽然没有完全达到尽快谈判的目的,但毕竟也有所得,也不好完全驳了众人的面皮,也见好就收,大家都能接受最好。

    接下来就无聊了,该训练的训练,该文书的文书,大家各归其位,貌似正常。只不过梁丰抽空去拜见了被贬来军中效力的监判官刘平几回,虽然年龄悬殊,却相见恨晚,大有知己之感。而韩琦却为了当天开会惹范雍的不愉快,勉力办差,恪尽职守,周旋左右,竟渐渐和范雍愈加亲密起来。

    话说到了冬月,漫天寒风呼啸之时,元昊终于遣使前来请降,恭敬递上下书,请范相公择日择地开启和平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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