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的结束。

    平旷无垠的海滨荒原,深灰如死的阴暗沙滩,一串孤独的蹄印,两痕深深的车辙,一辆慢吞吞的黑色马车。

    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望着远方墨砚似的的圣螺湮海湾,伊斯欧德·廷达罗斯感觉无聊之极。忍受了两天的车马颠簸,目的地却是这种鬼地方。视野中见不到任何活物,古远、衰败和腐朽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天空、云朵、沙滩、海水,一切都染着令人不快的昏沉颜色。空寂的海天之间,唯有拉芙克莱芙山庄拔地而起,突兀高耸,仿佛一座盘踞浅滩的孤峰,雄伟而又阴森。

    没错,它就是一座山。

    拉芙克莱芙山庄建筑在一座花岗岩独峰上,正好位于潮间带中央,白天是临海屹立的山丘,夜晚就被潮水环绕,成为距岸数公里的海中孤岛。气象雄伟的哥特式建筑群填满了独峰的山坡,层层叠叠,高下错落,柱廊蜿蜒,桥梁飞跨,萦绕着迷宫般幽暗深远的神秘感。建筑群核心的制高点就是著名的谢姬娜大教堂了,体量宏大,气势恢弘,有十八座壮观威严的塔楼,比周围建筑高出上百米,参差林立,直指苍穹,在黄昏时分的云影天光下恍如众神的居所。

    虽然从没来过,但伊斯欧德对拉芙克莱芙山庄并不陌生。他从小就知道廷达罗斯与拉芙克莱芙两大家族是世交,无论大事小事一律相互照应。在他的记忆里,父母经常因为拉芙克莱芙家的事连夜外出,一去就是几个月,把他独自扔在家里交给仆人照顾。十几年来他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什么慈母的拥抱、严父的教诲,对他来说全是奢望。因为这个,伊斯欧德对拉芙克莱芙家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至于这次,听说是拉芙克莱芙家的千金要出嫁,男方是声望仅次于拉芙克莱芙的另一大豪门—— 华特利家族的大少爷,婚礼定在谢姬娜大教堂举办。各地名门望族全部倾巢而出,廷达罗斯家自然也不甘落后。伊斯欧德尽管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被生拉硬拽逼上了马车,跟家人一起跑来捧场。人可真是不自由的生物啊。

    天色不早,得在涨潮之前赶到岛上。马车加快了速度,在通往山庄的沙堤上奔驰起来。拉芙克莱芙山庄在退潮时虽与陆地相连,但裸露的滩涂基本上全是沼泽和流沙,暗藏杀机,陷人没顶;进入山庄的途径只有这条人工沙堤,而且在夜间同样会被海水淹没。伊斯欧德眼看着汹涌的潮头顺风而至,如墙推进,速度惊人,直看得他心惊肉跳。好在马匹脚力甚佳,赶在波涛合围前冲上了山庄大门前的坡道。山庄周围的滩涂很快没了影,黝黑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吞没了一切,拉芙克莱芙山庄彻底与世隔绝。

    马车一进入山庄大门,拉芙克莱芙家的人立刻上前迎接。家主老爷先下了车,然后是夫人,最后才是伊斯欧德少爷。

    其实就算不下车也无所谓吧,我大可以在车上闷头大睡,等父母应酬完回来,上车一起回家呗;反正我只是个小人物,来这里纯属凑热闹,出席不出席婚礼谁会在乎?伊斯欧德暗自叹了口气,同父母一起跟随迎接的人往里走。原始森林般深不可测的百柱大殿,迷宫般令人晕眩的连拱柱廊,墓室般昏暗压抑的会客厅……山庄的内部空间之宏大、结构之复杂简直超乎常人理解,称之为“另一个世界”也毫不过分。路程本来就够远了,一路上还时不时遇见各大家族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总免不了停下来客套几句,等走到客房时已是深夜。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伊斯欧德问母亲。

    “起码一个星期。”母亲冷冷地盯着他。

    一个星期?!“怎么这么久?”

    “华特利少爷有事耽误了,得五六天以后才能到。路这么难走,好容易来了就多住几日。你自己睡一个房间没问题吧?”

    “这十多年我不都是自己住的吗?”伊斯欧德说。

    母亲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那好吧。晚安。”

    伊斯欧德一咬牙,转身跑进自己房间里,甩手摔上了房门。

    闲置已久的石砌客房里寒冷异常,被褥再厚也不管用。伊斯欧德没睡多久就被冻醒了,冻得精精神神睡意全无。拉芙克莱芙家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他憋着一肚子火气穿衣起床,推开房门出去。一个人也没有,走廊尽头的黑暗中吹来清凉的微风,残黄的壁灯在其中轻轻摇曳。太安静了,静得能见鬼。伊斯欧德忍不住咳嗽一声,不为别的,只为弄出点声音来给自己壮胆。

    睡不着,又没事干,四处走走看看没问题吧?只要不迷路就好了。伊斯欧德拿了灯盏,循着走廊小心翼翼地前行,可还是没走多远就迷路了。

    可恶,可恶,可恶!……罢了,走哪儿算哪儿、见人问路吧。偌大一座山庄,巡夜的人总会有吧?抱着这点希望,伊斯欧德又瞎摸乱撞了半个钟头,唯一的收获就是……迷路迷得更远。活见鬼,当初为什么要把山庄造这么复杂啊?在这样下去真要被活活困死了。

    一阵夜风突如其来,钢刀般刺痛刻骨。只见壁灯狂乱,一个似曾相识的白色身影映入他的世界,娇小玲珑,洁白耀眼,璀璨若星,遗世独立于连拱柱廊的黑暗与阴影里,好似断壁残垣间一株孤零零的白色花朵。那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女,精致的缎带蕾丝头饰,层层叠叠的荷叶边长裙,雪片缀成般的华丽洋装,冷冽高贵的绝世美貌,洗尽红尘的纯洁面庞,不可思议的幽蓝双眼,如梦似幻的轻盈脚步,萦绕全身的皎洁辉晕……还有在夜风中猎猎飞扬的、比死亡或腐朽更黑暗的等身长发……

    仅仅一眼,伊斯欧德的心就被魅惑了。少女身上散发出的强大魔力彻底俘虏了他。

    “迷路了吗?……”

    少女温柔地望向他,轻轻地问道。她的嗓音宛若水晶般剔透,她的笑靥仿佛浸透了哀伤。他沉醉地凝望着她的双眼,幽蓝,沉静,比宝石更澄澈,比宇宙更深邃,仿佛深藏着全世界的孤独、寂寞与忧郁。

    “我叫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你呢?”

    “……我……我是伊斯欧德·廷达罗斯……”伊斯欧德快要语无伦次了。

    “你也是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伊斯欧德脑袋一懵。婚礼?难道说,难道她就是——

    “跟我来吧,带你去个好地方哦。”茵苔萝佩不无哀愁地一笑,转身翩然而去。伊斯欧德慌忙快步赶上,生怕她会就此消失。他们相伴而行,默默无语,走过无尽的回廊,穿越无数厅堂、露台、庭院,终于,谢姬娜大教堂冷峻刚硬的阴影吞噬了他们,伊斯欧德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气袭上全身。他一向不喜欢教堂这种建筑在人类恐惧和痛苦之上的东西,要不是因为茵苔萝佩,他肯定打死都不会来的。

    他们绕着大教堂缓缓踱行,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拉芙克莱芙小姐……”伊斯欧德忍不住了:“……你……你见过要嫁的人吗?”

    茵苔萝佩摇摇头:“没有。”

    “……那……那你不害怕吗?”

    “害怕?”

    “是啊。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好还是坏……”

    “我不在乎。”

    “……真的?你不在乎?”这可是一生的幸福啊。伊斯欧德心如刀绞。

    “难道,你在乎吗?”

    伊斯欧德愣住了。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因为我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了你,我的茵苔萝佩!但我实在太渺小,太无力,太懦弱,终究只能在心底呐喊,终究什么也做不到!我真恨我自己!

    “我们到了。”茵苔萝佩停下了脚步。

    这是谢姬娜大教堂东门前的广场。顺着茵苔萝佩的纤纤玉指,伊斯欧德望向东方的海平线。在那遥不可及之处,炽烈似火的朝霞形如一枚巨蚌,陶醉地偎依在无边无际的粼粼波光里。朝阳躲藏在瑰丽的云霞深处,羞羞怯怯,不露一丝芳容;只有一道道长光划破云缝,势如利剑,锐不可当,从微微张开的蚌腹内怒射而出,恣情地放纵着烁金流火,将跃动的金鳞铺满海面,将灼目的光华渲满天穹。圣洁的晨光抚摸着整个世界,天、海、云,谢姬娜大教堂,还有整座拉芙克莱芙山庄,全被镀染得辉煌而庄严,好似错落人间的天上宫阙。

    伊斯欧德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如此伤感,如此难过。当他回过神来,茵苔萝佩已经不知去向。这里只剩下他自己,独自承受晨光的炙烤、海风的鞭策。如果你能再见我一面,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茵苔萝佩,我的至爱,我的唯一真神!宏宇宙为我作证,我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向你跪倒,向你起誓,向你表白我的爱!

    他没能再见到她。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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