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免费的午饭。

    免费的晚饭。

    我在紫凌书院里泡了整整一天。除了吃饭时间,我全天都在大教堂,精神病一般不停地跑上跑下。我已经疯了,小丫头已经成了我的命,我不能没有她。

    我也没再见到那个发了疯的女生。

    看看天色已晚,我特地回了趟家,拆下柴刀的长柄,仅把刀头藏在外衣里。呛鼻的腐臭味前所未有地高涨着。那个女生请我今晚去看篝火晚会,恭敬不如从命,说不准小丫头也会去呢。

    然后我就等待着,等待紫凌书院的火光亮起。

    23时整,火光如期而至。

    先是绿光一闪,好像炸开的绿色焰火;然后是鸡蛋黄样的光,看不很分明。我当即冲出家门,确认柴刀在怀里揣得好好的,便以最快的速度奔赴紫凌书院。校门紧闭,我干脆亮出从小练就的爬高撂飞的本事,纵身逾垣而入。得益于对紫凌书院的熟悉,我几乎没怎么走弯路。没判断错的话,“篝火晚会”是在主教学楼前的广场上进行的。

    除了英语,体育是我最大的弱项,可是今夜我跑得像烈马一样快,快得我都看不清潜藏在周围树林里的那些混沌的黑影了。我只知道它们长得像大树,一簇簇一丛丛弯曲的粗大树枝相互缠绕着探向夜空,疙疙瘩瘩的膨大树干不停变幻着形状,用它们长着牛蹄的健壮树根风一样穿梭于林间。它们比我更快,恐怕连美洲叉角羚都赶不上它们。它们包围着我,或说是在护送着我。我看不见躲在树冠上方的夜幕,但我听得到那里喧哗着可恶的扑翼声,还有巨大物体低空掠过的凄厉风声。

    我正赶赴恶魔的盛宴。我已不再怀疑。

    教学楼前的广场上,一百多人正以绝对规整的圆形队列围住一团狂舞的烈焰。不知是什么在燃烧,根本看不到任何可燃物,那团火仿佛凭空悬浮着,距地面好几米远,焰芯绿莹莹的,包裹在外的火苗则惨黄骇人。没有教师的身影,只有学生,一百多人全是学生。她们穿着一样形制的服装,不同的只有颜色;那是一种奇异复杂却又端庄保守、淡雅素丽的袍裙,轻逸飘然,形制颇似汉式三重曲裾深衣,又有几分像古代仕女图中仙子的天衣,教人只看上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清风,想到白云,想到天空,想到羽毛、飞鸟,也想到自由无羁的飞翔……

    严重的违和感。这样的环境与这样的服装。全都像幻觉一样不真实。

    作为cthulhu mythos中螺湮城(r'lyeh)的缩小版复制品,非欧几何造型的教学楼在火光映照下婆娑扭曲,真不知是该用“宏伟”还是用“诡异”来形容。过去我只是惊叹于这座建筑不可思议的设计,惊叹于它超越人类想象力和理解力的外观与构造;此刻再看它,震撼我的就不单单是那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奇形状了,更多的是匍匐于这形状里的疯狂、怪诞,以及在噩梦里也无法见到的恐怖光影,哪怕只是盯着看一会儿就会头痛欲裂。若整日在里边读书、上课,人的精神又会受到怎样可怕的影响呢?要是换了别人,教学楼此刻的样子没准儿会当场弄疯他,活活骇死都说不定,幸好我早就被诸多噩梦千锤百炼过,近乎百毒不侵了。

    宏宇宙啊!如果我是一个妙笔生花的作家,或许我会有能力描绘出眼前这无可名状的诡谲场面,可我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无业游民,一个没知识没文化的半截乞丐!

    我呆立在广场边缘,没人注意到我。她们齐声吟诵着什么,声音很小,完全听不清。有一队东西从教学楼里蹒跚出来,我实在不想说那是什么,其实我也根本不明白我看到了什么,我甚至都无法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生物!它们足有两三米高,外形臃肿,约略像蟾蜍,但又在不断变化着,似乎没有固定的形体;它们嘤嘤嗡嗡地呢喃着令人头昏脑涨的声音—— 一种除非亲耳听到,否则完全无法想象的恶心声音,听得我都快吐了;往常纠缠我的恶臭与之相较,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我登时明白了为何这场仪式里没见到教师—— 这些可憎的蟾蜍,它们就是教师,就是平日里以人类面貌出现的、紫凌书院的教师!

    不知道小丫头在不在,可能不在,即使在我也不认识。别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哪怕世界毁灭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小丫头,我心里只有她。我正要离开此地去往大教堂,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那些蟾蜍中间。

    苗条匀称的身材、洋溢着抑郁和惊惧的可爱的脸……是今天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女生。她全身**,被两只蟾蜍一左一右挟持着,厉声惨叫着被押向火焰;蟾蜍身上分枝出的黑色触手死死绑缚着她,淫邪地玩弄着、蹂躏着她……我要看不下去了,什么状况啊这到底是?!

    “烧死她!”女生们异口同声地高喊,亢奋得似要把嗓子撕裂。

    “烧死她!烧死n’tss-kaambl的修女!”

    “烧死n’tss-kaambl的修女!”

    数不清她们喊了多少遍。这般狂热、迷乱、野蛮而又残暴的呼喊怎么会如此整齐呢?难道她们在中了邪的同时还能保持理性与秩序?也许不太像,但我还是禁不住联想到了中世纪的女巫审判,也许没有女巫审判那么混乱、愚昧和麻木,但恐怖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个被她们称作“n’tss-kaambl的修女”的女生好像在闭目祷告,尽管她的脸都因为绝望和恐惧而面目全非了;她被蟾蜍们丢在火前,浑身上下都在异常抽搐。当魔女们再次齐呼“烧死她”时,我已经魂不附体,脑子随时都要断弦。我怎么还没昏过去呢?难道命运真要逼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女柔弱的身体在绿色的火焰中噼啪作响吗?

    既然无法昏过去,索性冲上去罢了。魔女们被我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就连那伙丑陋邪恶的蟾蜍也一时间手足无措。我冲散她们的包围扑到那个女生身边,右手“霍”地抽出柴刀大幅度挥舞着,左手抓住她的手腕拉她起来。我做梦也料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做出这么勇敢的事,腐臭味在鼻腔和口腔里放肆地左冲右突,与肾上腺素的味道混在一块儿。我的疯狂完全不亚于这伙魔女了。

    “……是你……”女生披头散发的,气力全无地喃喃着。

    “来晚了几分钟,不算爽约吧?”都这会儿了我还有心情打趣儿。为什么要救她?我自己都不明白,或许因为她有可能是小丫头吧。我瞎猜的。

    “你要干什么,凡人?”一个蟾蜍嘲笑似地问我:“你的意志还真强啊,一般人哪怕只是瞥见我们一眼都会非死即狂。”

    它的声音就像是从内脏里发出来的,还夹杂着咕咕噜噜的黏液声。它们没有明显的头部,更没有脸,没有五官。甩你们一眼就会非死即狂?你们对自己的容貌还真自信啊。不好意思,我原本就是个精神病!我二话不说,背起女生强行突围。魔女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因为迄今为止还从没有人像我这么疯狂过吧,她们全无防备,混乱之际被我俩侥幸冲了出去。

    “抓住他们!”

    “抓住他们!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追杀我俩的不只有魔女和蟾蜍。更多的怪物隐藏在夜空里,隐藏在周围的树林里。我看不见它们,但感觉得到。我慌不择路地逃命,根本顾不上回头查看追兵的状况。女生颤抖的双臂箍得我生疼,她的体重也真够我呛—— 毕竟个子只比我矮一点儿,绝对没法做掌上舞。

    “……谢谢……”她又在咬我的耳朵。

    “逃出去再道谢吧。”

    “……我……我叫索秋渠……”

    “哦。”

    哪有力气互通姓名,我可狂奔着呐。脑子颠成了一包酱,两眼直发黑,两腿随时要抽筋。

    “这个方向不对……”索秋渠忽然不安起来。

    “怎么?”

    “快停下!快!”

    我赶紧急刹车,惯性大得险些折断我的脊柱。到哪儿了?我拼命稳定住七荤八素的脑袋,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扫视。空地,拱门,花窗,钟楼——

    面前不是别的,正是谢姬娜大教堂的大门。我们被包围了,蟾蜍与魔女把我俩团团围在了大教堂门前的空地上。

    狞笑声从所有方向攒射而至。我放下索秋渠,挥起柴刀直指最前面的一只蟾蜍:“别过来,你再敢靠近一步试试!”

    “你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吧?”蟾蜍咯咯咯地冷笑着:“就凭你们人类现有的智慧与力量,休想伤到我们一根毫毛!今夜难得有两件祭品,好好消受吧小子!”它的身体渐渐凹凸搏动,黏糊糊的黑色触手丛丛生出——

    “都住手。”

    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天空中悠然降下。是小丫头!我慌忙转身抬头照声来处一瞧,只见在大教堂钟楼高耸的尖塔顶上,一个瘦小得似乎一碰就会折断的少女正端立在那儿,犹如一只立在荷尖的小小蜻蜓;以皎洁的满月为背景,塔顶纤细的黄铜十字架隐没在朦胧的月华里,使得她好像飘飞在空中,飘飞在月中!她穿着与魔女们一样的衣装,站得很端直,外服大大咧咧地敞着怀,双手叉腰,衣襟与凤尾般的长发一同豪放地飘舞在风中,浑如一尊女神!虽然看不清相貌,但她的身材很美,迎面袭来的烈风抽打着她雪白的深衣,清晰地勾勒出了身体的曲线。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我不禁呆住了,头脑空空如也好一阵。

    “风雪大人……”

    无论是蟾蜍还是魔女,全都慌不迭地向她倒身稽首。一时间空地上还站着的只剩我和索秋渠了。小丫头的出现,于我是救星,于索秋渠则是恶魔。索秋渠对小丫头的恐惧远胜于对蟾蜍和魔女,她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尖叫着,用各种语言反复诅咒着,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摁住她。

    小丫头好像朝我看了一眼,随即说道:“都退下吧。这两个人交给我。”

    群魔得令而去,陆续消失在四周的丛林里。

    “小丫头……”

    “住口,”小丫头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声音冷得叫人寒心,“我还没急,你倒先急了,死狗狗。”

    “啥?”

    “你是我的狗,余荆沨!”

    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

    “臭狗!死狗!不听话的坏狗!抱着裸体美女爽不?还好意思来见我?”

    哦,因为这个呀。我脱下脏兮兮的外套给索秋渠披上,马上想办法转移话题:“这不是非常情况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不会一开始就知道吧?”

    “一出生就知道,上辈子就知道!”看来还没消气。

    “我不明白啊。你等一下,我上去找你。”

    “不许上来。”小丫头拒绝。

    “那你就说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不然我冲上去了啊,今晚我这么疯狂,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呦,推倒你也是可能的哦。”

    “哼……”

    “我上去了。”

    “不行!”

    我大笑:“你不是害怕了吧?亏得索秋渠还这么怕你,非说你是什么nyarlathotep的化身。”

    “我不是。”

    “哦?那刚才那伙怪物怎么会听你的?”

    “……”

    “不想说么?那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只要告诉我名字,别的我可以全不过问。还有,我怎样都好,不过还是请你放过索秋渠。毕竟是女孩子,杀掉很可惜啊。”

    “她是elder theaology的修女,乃是你我的敌人,为什么要放过她?”

    “这么说你们确实在侍奉outer theaology和great old theaology喽?罢了罢了,既然……咦?”我骤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怎么是‘你我的敌人’?和我有关系?”

    小丫头发出了咯咯的坏笑:“好哥哥,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中你?你的腐臭味,你的恐惧感,你的噩梦,你被我的钟声吸引,你来到我的身边……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么?”

    不祥的预感。我的头脑一团混沌。我的世界,我的意识,还有我的身体,都随着小丫头接下来的话而彻底崩坏了:

    “……你是yog-sothoth与shub-urath之子。换句话说,你不是人类,你是the son of outer theaology,我的好哥哥……”

    刹那的震惊之后,我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阵狂笑。我意识到她是对的,只不过我早已遗忘了。我忘却了自己的身世,忘了很多年。索秋渠在我面前蜷缩成一团,抱着头“啊啊”地惨叫,现如今的我比任何存在都更令她害怕。当我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时,不计其数的触手、黏液、泡沫,挟裹着令万物悸栗不已的尖啸,一发自我体内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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