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觉醒来,明显感觉天色不早,水面的样子也很不同。皮筏睡着有点儿硌人,弄得身上又酸又疼的。

    “什么时辰了?到哪儿了?”我揉着眼角坐起来问。

    “瑰素错。天快黑了,再有十分钟,就能到那个女孩住的湖岸了。”索秋渠在一旁答道。

    我放眼四周。瑰素错,我终于到了。西涯霞满,白月东升。高原的夜又降临了。

    这个盛满了红尘之水的湖很小,站在滩上应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岸;但湖面又显得很开阔,这恐怕是由头顶上光色变幻的天空,远方薄雾般缥缈的山影,还有湖周和缓起伏的矮丘衬托出来的吧。湖水比红尘水还要清澈,且浅得可喜,我所见最深处也不过一米,即使暮时光线昏暗,也依然能一眼望个透底。令我无比惊诧的是,在如今万里荒芜的青藏高原上,这片湖岸居然一望无际地覆盖着生机勃勃的五花草甸!如茵的小嵩草,紫色、黄色和红色的马先蒿,幽蓝的沙参、龙胆,圣洁高贵的绿绒蒿,还有报春、金莲花、翠雀……真叫人难以置信!

    这莫非就是人们惧怕那位少女的原因?高原处处皆荒漠,唯独她所在之处有植物生长,与其说美丽,还是诡异的成分更多一些吧。

    索秋渠站在我身边,绝无羞涩地裸露着全身,一心一意划她的船。无可否认,她是个很美的姑娘,正所谓“绝代佳人,幽居空谷”,此之谓也。若是从前,我怕是早就血脉贲张无法自持了。而在这里,似乎一来到西藏,一来到这远离尘世的地方,我的心也就变得清净,变得自然。不过话说回来,我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对方可是hela啊。

    皮筏轻触石滩,渐渐停住。

    “去吧,她就在那个洞里过夜。”索秋渠指着不远处一块三层楼高的第四纪冰川漂砾:“附近有不少野人出没,当心被它们吃掉哦。”

    “谢谢。”我离船登岸。她说了声“保重”,便点开皮筏,退向湖心,不久便看不分明了。

    你也保重。我在心里默念一句,转身走向漂砾。它离湖大约几十米远,表面刻满了岁月的蚀痕,显得苍老而坚固。月光所照,漂砾下部显出一个不知成因的洞穴,呈裂隙样子,一人高,四尺多宽,黑漆漆不知有多深,看得人满心里发毛。我当此时,内心深处那种来源于动物本能的对未知的恐惧鼓跃着涌起来,再勇敢也会感到害怕。忽听得洞内爆发出一股可怖的咆哮,那声浪几乎把我吹透!我当时就吓傻了,眼看着一头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电一样飞出洞来,黑得像朵死云,一对灯泡眼喷射着灼魂的火—— 这怪物连惊叫一声的工夫也不留给我,猛地把我扑倒在地,重重地压在我身上,口里的烫气呼哧呼哧地烧着我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想什么。等我反应过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下完了。

    谁知我命不该绝,那野兽只在我脸上嗅了几下,便不声不响地跑开了。怎么回事?我起身一看,只见在银色的水月之下,在那水晶样绝纯绝净的月华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端立在洞口前,瘦小纤弱,深衣如雪。一头雄狮似的“铁包金”藏獒偎在她腿边;几只藏绵羊战战兢兢地从洞里探出头来。不只有植物,连狗和羊这样的动物也有!?这怎么可能呢?

    是她吗?是不是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谨慎地盯着我。那头怪物似的大狗也做好了随时再把我扑倒的准备。气氛一时僵得很。我小心翼翼地、尽可能缓慢地站好,对她说:“你好……我是从外地来的,是人类,没有恶意……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我试着往前迈了一步,藏獒立即冲我一通狂吼,吓得我赶紧收回脚去立正:“别别别!好了好了,我不动……真是条好狗……你有名字吗,姑娘?我是……我……”

    我话没说完,她忽然朝我快走了几步,大狗紧紧跟上;这下她离我很近了,她的样子我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虽然穿着当地人的衣服,但她的脸—— 那双深不可测的、宇宙蓝色的双眼——

    “小雪!!!”

    我欣狂地叫出了那个名字。一定是她,一定是!我的小雪,我魂里梦里的小雪!我,我,宏宇宙在上啊!那一瞬间我所受到的冲击—— 那种狂喜澎湃的战栗—— 哪怕用神的智慧也难以描摹!好像圣寺克尔白中的muid ad - din ibn al - arabi看到年轻的nizam,好像佛罗伦萨的dante遇见不到9岁的beatrice,又好像humbert humbert初识dolores—— 哦,宏宇宙啊!我,我,我终于——

    可她只是茫然而善意地笑笑,摇了摇头。

    “怎么,你认不出我了吗?”我顿时惊乱了。我想上前,大狗“霍”地往我俩中间一横,我只好作罢,隔着这野兽跟她讲话:“小雪,是我呀,我是……(不行,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我的名字!)你忘了吗?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

    她又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耳朵。我脑袋里当即“嗡”的一下。难道—— 难道说——

    她蹲下去捡一块石子,在泥土上生疏而认真地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叫我小丫头”

    她的字写得很大,笔画很稀疏,也许是担心我看不清。

    做梦似的,我随她进了洞。那头藏獒依然守在洞口,几只胖乎乎的羊在洞里安稳地抱团儿睡着。

    岩洞其实小得可怜,也就三五米深;只是拐了个弯儿,所以夜间从洞外望进去,只觉黑洞洞的没有底。尽头处颇平旷,一角铺着厚厚一层干草、堆着一小袋粮食,旁边砌着个又小又简陋的火塘,小小的火苗没多少光热。她就住这种地方?实在教人难心。

    或许她确实不是她,只是碰巧长得一模一样?我多少有些失落。不过,我能不远万里前来,寻见的又是与我的爱人一模一样的少女,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份吧?

    只可惜,她听不见声音,也不能说话。

    她递给我一碟热乎乎的夏帕利,回身坐在干草铺上,好奇地盯着我看。饼子烤得很好,里面填满了香彻肺腑的酥油。

    我在她面前坐下,暂且将夏帕利放在一边,拿石块在地上写道:

    “我是一个无名者。你听说过无名者吗?你对‘小雪’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她锁着眉头看了大半天,指指前七个字,点点头;又指指“你”、“吗”、“儿”、“字”,同样点了几下头;随后便摇着头把其他字抹去了。看来她认识的汉字并不多。

    我没再说话,也没再写什么。我只是坐在那儿,揣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一直望着她。我们彼此相望,悄然无声,仅此而已。

    这次算你赢了,熵姬。

    一夜无眠。

    早晨,她与大狗一起率了羊群翻过碧丘,快活地奔向那望似无边的丰美草甸。我竟然用尽力气也追不上她—— 平原上长大的人,到了高原上的确比较衰!小丫头跑出老远,突然回头看着我,调皮地一笑;大狗发疯似的绕着她打转,欢跑得像个大黑蹴鞠;雪白的藏绵羊仿佛下凡来吃草的洁云,点缀着绝净的原野。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天空这么广阔,这么蓝,离我这么近。微微吸一口这高原上的晨飔,凉丝丝的清甜直透入心胸,好像连记忆都被洗得明澈了,明澈得像她的眼睛。

    “春风伴我羽衣翩翩轻舞在草尖,游目随蝶骋心于蓝天;秋风陪我喜泪涟涟漫步在绿野,拂花倾聆夜霖奏华年……”

    那是小雪的歌声。

    我拿定主意了。

    我动身走向原野,来到小丫头面前,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会带着一脸天真的迷惘吧。

    我摸摸自己的胡子,无奈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老了。这个叫小丫头的女孩子,我只能像对待女儿一样待她了。我慢慢地上前一步,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以我所理解的父亲的方式,抚摸着她的头;而她,也像个父亲怀中的小女孩似的,闭着眼睛,依靠在我身上。这一次,大狗没有来扑我。

    你知道吗,小雪,我没能找到你,却找到了你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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