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每周一次的学院例会散了。我裹在黑压压的人流里走出大礼堂,意外地拥挤到了幻晓雯身后。

    这两周以来,我对她日思夜想,课上课下地偷看她、跟踪她……第一次和她如此之近,醉人的气息飘入我那被慢性炎症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鼻孔,如此,如此,如此的……倩儿,我的倩儿,莫非我已经战胜了熵姬?莫非我真的找回你了?……

    她回头看了看我,微笑着问:“今天还拿着相机?”

    我摸了摸挂在胸前的相机,有点受宠若惊地说:“总得多练练吧。”

    初冬时节,天气尚不觉得如何冷,天色却黑得很早了。离开大礼堂,她那位叫索尼娅·梦露的室友一定要拉她去书院图书馆看书,她却说尽好话打发梦露独自去了书院图书馆。而她自己,和我一起走了。

    又是熵姬制造的假象。我那时当真以为她是想和我单独在一起,我当真以为她对我有好感;我当真以为她就是倩儿,而且,她已经认出了我!……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途径教学楼,她的脚步慢下来,问我:“你直接回宿舍去吗?”

    我说:“嗯。你去上自习?”

    就这样在教学楼前分别了。我缓缓地走着,目送她独自向教学楼走去。她独自走着,仿佛与我一样孤独,仿佛她与我一样无所依靠。我不禁想起倩儿的背影来了……

    真的……像极了……

    我当时忽然产生了无限的要追向她的冲动。我咒骂自己的呆傻、蠢笨、懦弱与胆怯。是啊,我在害怕什么呢?难道对熵姬的恐惧又回来了,重新占据了我的内心?……熵姬可怜我了吗?她也不忍心让我陷得太深,所以用恐惧来阻挠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妄图用无知无能的一己来对抗全知全能的熵姬,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的失败吗?……

    周一整整一天,我没见到幻晓雯。我再也压抑不住了。

    世上有许多坏事、错事,是被好心人办坏的。我无意指责谁,但在我走向销魂狱的路上,确实有一位极好的人在一步步将我往前推。他是我们学院里个子最高的人,布莱恩·史密斯。

    我看人一向非常挑剔,但对于史密斯,我真的找不出他有什么缺点。一个地地道道的罕见的好人,很老实,很真诚,也很热心。他与井上矶贝不一样,井上矶贝那小子,看起来老实,实则半肚子坏水;史密斯呢,人如其表,相貌端正,品行也方正,简直是个从传说故事里蹦出来的骑士。真想不通,为何这么好的一个人,大一时我就没和他打过交道呢?直到大二了,才陡然发觉和他挺能说到一起的。

    在我认识的人中,井上矶贝可能是被物化得最轻的,其次,大约就是他史密斯了。有时我几乎怀疑我对他的印象这么好,仅仅是因为跟他认识的时间太短、相处的日子太少的缘故罢了,不然,熵姬怎么可能对一个凡人这般恩宠有加?甚至史密斯与女友的爱情,也像故事里骑士与妖精的恋情一样单纯、浪漫和美好。

    或许,熵姬仅仅是拥有了一切,还没有真正统治一切。

    如此说来,仍有希望?……

    可就是他加速了一切。我不是责怪他,毕竟,每个人都是熵姬的傀儡,他也一样。熵姬终究是统治了一切的,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太晚了。

    我多次向史密斯说起过我对幻晓雯的感觉,他总是用他独具特色的憨粗嗓音说道:“我觉得幻晓雯挺好的,又有气质,又文静。吕,我觉得你的眼光真的挺好的。”

    谈到揭榜一事时,他对我说:“那有啥了?她就是好心,对谁都没有坏心眼。我大一时跟她说过几次话,觉得她特别好心。真的,吕,跟她说吧,约她出来吧,没准她也喜欢你呢?……”

    我心里仍在作着反抗与挣扎:“你不觉得……我这样可能会负欠下一笔情债吗?”

    他标志性地拧皱了一下眉头:“什么情债呀!那都是迷信的东西,你还信这个?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写个纸条,我帮你递给她……”

    他热心的怂恿打动了我,无需否认。

    我彻底丧失了理智,下定了决心,正式踏入了熵姬为我设下的销魂狱。指引我行动的不再是大脑,而是胸中那一块小小的情骨。

    周二上午,我趁着教室中当时只有我和史密斯,匆匆写下了一张字条,当然是给幻晓雯的,内容大概如下:

    “昨天晚上怎么没来上课?不会是病了吧?周日晚上是我不好,不该把你自己一个人丢在教学楼里。今晚能约个地方见你一面吗?”

    史密斯拿过去看了看,说:“我看这就行啊。”

    我合上钢笔帽,无奈地说:“我这人情商为零,智商为负,也只能写成这样子了。也不知她看了,会怎么想?”

    史密斯叠起字条收好:“她肯定会同意啊,一般的女孩子知道有男生喜欢自己,都会很高兴;能收到这样的字条,应该也很高兴。”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她是不是你所说的“一般”的女孩子。如果她不同意,我该怎么办?如果她同意了,我又该怎么办?

    熵姬在看着我。

    那天上午,幻晓雯就坐在了我们三个的前排。史密斯和井上矶贝计划好了战术,趁着课间休息,史密斯预先拿着我的字条跑出教室,井上矶贝则从背后叫幻晓雯道:“幻晓雯,外边有人找你。”

    “找我?!”她一脸的惊讶,但也没有多想,便起身出去了。

    我心里乱极了,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依旧低头看我的书。

    她转眼工夫就回来了,笑得像沐浴东风的春华。女生们问她是谁,她闪烁其词地搪塞了过去,坐回位子上。不多时,史密斯也进来了,屁股刚刚落到椅子上,便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我小声问:“怎么样?”

    他憨笑着低声对我说:“我看有戏。我看她挺高兴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那又怎样?是啊,那又怎样?女人是具有神性的生灵,尘俗中的男人们如何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宏宇宙偏爱女性,不然,为什么宏宇宙在凡间的代理永远是熵姬呢?男性只是时间长河中生物演化的副产品,只是过眼云烟而已。身为凡众的男人如何猜得透身为神明的女人的心思?

    等待,等待,等待。

    剩下来的,只有忐忑中的等待。

    整整一天,她没有给我任何回复。我失落极了。虽然现在看来,当时的不安与苦楚简直就是儿戏,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种感觉无异于刳胸剔腹。

    熵姬终究没有放过我。傍晚下课后,她临走时忽然回头低声问我:“今晚在哪儿见?”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迟疑一瞬,冷冷地、面无表情地说:“你说吧。”

    她略一思量,眨了眨眼睛说:“拉芙克莱芙图书馆。”

    “行啊。”我想也没想地答应了。

    她和姑娘们一同走了。她方才与我说话时毫无表情,好似深不可测的流沙。

    我像疯狗一样拿了东西狂奔而去。拉芙克莱芙图书馆是一座七层高楼,比书院图书馆大得多,平面结构呈“回”字形,相对偏远僻静,经常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在这里跳楼自杀。为减少惨案发生,拉芙克莱芙图书馆向齐名的纽约大学图书馆学习,在建筑内外装满了壮观的防护栏。不同的是,纽约大学图书馆的护栏是金色的,而拉芙克莱芙图书馆里的防护栏一片漆黑。我冲进馆内,当场惊散了一对正在卿卿我我的鸳鸯。果然是个偏僻的去处,那对情侣尴尬离开之后,这里就只剩下我自己了。我拣了最角落里挨近暖器的一处坐下,重新开始了我的等待。

    暗流在上涌,死水充满不安。巨焱在升腾,死灰渐渐红炽。

    她没有爽约,我却违背了我对熵姬发下的誓言。或者这本身也是对熵姬的一种反抗,一种不屈?我开始疯了一样追求熵姬不允许我追求的东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绝不可能有任何好的结局,熵姬会惩罚我,制裁我,甚至会折磨我,摧残我,但她也只能在事后让我陷入苦海,她无法阻止我的追求,无法让我死心塌地做她的仆役!我依然在抗争!即使幻晓雯不是我的倩儿,我也要向熵姬叫一叫板!

    可是,若这种抗争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呢?若这一切都只是熵姬设下的棋局,是她在耍我呢?……也许她就是想折磨我,所以设好了陷阱,引诱我去反抗她,诱使我主动地违背契约,从而顺理成章地把我淹没在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痛苦里?……

    遵守契约,我就是熵姬的奴隶;违背契约,我就是熵姬的玩物。

    何去何从,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永远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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