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下飞机的那一刻,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盘踞了余涣箐的心。

    今生今世,我怕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我为何要离开故土,不远万里来到西欧?谁知道呢,我全然忘却了这一切的缘由。对家的回忆与眷恋,也早已破碎、融化,消失在了地球另一端的无限虚空里。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默默地存在,默默地离去,我不在乎。

    这是一个混乱而无意义的宇宙,每个人都是时空中的浪子,孤独地漂泊,渐渐滑落永恒的深渊。这是所有人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在通往城区的高架桥上,余涣箐停下脚步,俯瞰着阿祖尔-格拉娜(azul-grana),这座地中海北岸的千年古城。苔痕斑驳的墙壁,石料铺筑的街巷,慵懒闲散的居民,一切都浸渍在迷离难觅的古远气息里,甚至时间本身的流逝也缓慢到几乎无法察觉。此情此景,他不禁一站许久,在朝霞的陪伴下凝望这座城市,凝望那些古老的宅院与街道,任它们朴拙沧桑的色彩侵染他的视野,渐渐唤醒他那沉睡在遥远记忆深处的一切。

    但他终究被拉回现实了。

    又来了,不可思议的臭味。腐尸一样的恶臭。

    鼻腔和口腔全被这股异味填满,五脏六腑无不痉挛似的难受。

    这么多年了,依旧习惯不了。久入鲍肆尚且不闻其臭,可一年年过去,他的嗅觉竟始终不肯麻木。

    还有神秘少女的哭声。每晚入睡之时,都会有一位少女的抽泣声隐约响起,不知从何而来,熟悉却又陌生,在他耳畔缥缈萦绕,楚楚凄绝,挥之不去;周围越是寂静,哭声就越是清晰,既使他毛骨悚然,也令他柔肠寸断。

    然后是逢夜必至的噩梦。他身处超乎想象的诡异绝境,被无数难以名状的怪物追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每从恐惧中惊醒,浸透冷汗的被褥都像触手般紧紧缠住他的全身,简直难以动弹;急促的心跳声回响在卧室里,直至摸到了枕下那柄巨大的柴刀,他才能稍稍冷静一下。

    与柴刀共眠也有好多年了,何时开始的早已记不清。焦虑症?被害妄想症?似乎都不太确切。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一味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仅此而已。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因为我的遗忘、抛弃、逃避与背叛?我不知道。

    余涣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踏向陌生天地的脚步。

    阿祖尔-格拉娜城区不大,却散落着众多古雅而奇异的美丽建筑,堪称一座建筑艺术的圣殿;而这座圣殿的镇殿之宝,乃是西郊一座巍然屹立的新哥特式教堂—— 谢姬娜大教堂。阿祖尔-格拉娜没有多少高楼大厦,6层左右的公寓楼已足以傲视全城,坐拥18座百米高塔的谢姬娜大教堂更是鹤立鸡群,市区之内举目可见。以周边房屋树木为参照估算,它的中央主塔起码有180米高,最矮的几座门塔也都在100米以上,高耸入云,恍如神话,使人不禁联想起“幽禁塔中的美丽公主”之类的故事。它矗立密林深处,人迹罕至,据说荒废已久了,所有文字资料对它都仅仅一笔带过,本地人提起它来也是讳莫如深。大教堂因此成了一个谜。

    余涣箐呆立在阿祖尔-格拉娜街头,长久地凝望着大教堂,望着它被晨光镀上辉煌灿烂的金色,又被血红的晚霞落日映衬成黑色的剪影。直至夜幕徐垂,繁星闪烁,旅途的劳顿才把他从对大教堂的痴迷中渐渐唤醒。

    也许我就是为它而来的吧。余涣箐心想。

    二

    次日晌午,余涣箐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著名的采石场公寓。即使是在华栋云集的阿祖尔-格拉娜,采石场公寓的光芒依旧耀眼灼目。它由乳白色的石料砌成,上下六层(不算阁楼和地下室),外观好似一垒鬼斧神工的奇石山丘,又似一尊历尽亿万载精心琢磨的抽象派雕塑,充满了大地般震摄人心的力量。它的外墙、窗户与阳台皆如波浪一样起伏,灵动着“唯有神才能拥有”的优美曲线,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仿佛由奇幻的矿洞、神秘的海底、远古的森林共同交汇而成的颂歌,一个无比瑰丽的梦,令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如此高档的公寓楼,租金一定不菲吧?错,租金很便宜!阿祖尔-格拉娜的物价本身就不高,采石场公寓又位于偏远城郊,住户全是附近一所由华人开办的私立女子学院—— 紫凌书院的学生,所以最好的房间也是白菜价。因为与紫凌书院保持着长期友好的合作关系,公寓一楼就承担了书院食堂的职能,只是这所谓的食堂,说白了不过是公共厨房而已,女生们自己动手做饭做菜,基本上是人人参与、互相帮助,做好了大家一起吃,堪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共产主义劳动,一来借机彼此交流感情和学习心得,二来可以集思广益,想方设法变着花样烹调美味,权当是对枯燥学习生活的一种调剂,也算苦中作乐。

    正赶上紫凌书院的上课时间,公寓内外冷冷清清,一个人也见不到。这样最好,否则一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一群女生面前,气氛想必会很尴尬吧。住户都不在,刚好趁此良机仔细参观一下。

    到门房办理了入住手续,余涣箐拖着行李穿过门廊,迎面来到一处敞亮的椭圆形天井院,内有一座盘旋而上的柱廊式石砌旋梯,随墙而建,造型古朴雅致,气质恬淡幽静;旋梯栏杆外侧砌了花池,植有常见的绿萝、吊兰、常春藤、爬山虎,也有各色各样叫不上名字的花草,丛丛簇簇,葱郁可人;翠绿缤纷的千条万束悄然垂下,仰望去恍如一帘螺旋飞升的瀑布,又仿佛回环通往天堂的凌云花路。这就是采石场公寓的西院了。采石场公寓有一东一西两个天井庭院,之间用走廊相连。东院面积稍大于西院,休闲气息更浓一些,院内有大理石制成的圆桌、圆凳、长椅,小巧玲珑的花坛与清水池,还有两座柔和扭曲的随墙石梯,给人以舒适清雅的感觉。离开庭院进入楼内,公寓的内部装潢、家具陈设同样超凡脱俗,在新古典主义基调上融入了浓厚的安东尼·高迪风格,与建筑的整体氛围相得益彰。

    余涣箐的住所安排在阁楼里。采石场公寓的阁楼虽不是正规客房,但装修、陈设仍然一丝不苟,加之阁楼本身就是一座优雅的连拱回廊,又兼花窗四辟、光影如歌,即使与最高档的客房相比也毫不逊色。卸下行囊,循阶徐登,便是童话世界一般的楼顶露台了。它基本上是一条围绕天井庭院的“8”字形花径,高高低低,蜿蜒曲折,构成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奇妙院落,随处可见舒适的长椅、螺旋的亭台、扭曲的拱门、造型神秘的雕塑、修剪成各种可爱形状的花草灌木,就连烟囱和通风管也形如梦幻。时间已是午后,碧空如洗,云淡风轻,小鸟在高处跳来跳去,猫咪在下边懒懒地打着哈欠,一切都那么宁静、祥和。从这里举目西眺,谢姬娜大教堂的伟岸身影一览无遗,令他心驰神往。

    “你好?”

    一位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流利纯正的拉丁语,清脆绵丽,如莺啼婉转。余涣箐循声回望,晴朗明媚的天空之下,葱翠欲滴的花木环抱之中,一位金发碧眼、冰肌玉肤、身着雪白萝莉塔洋装的娇小少女正悠闲地坐在秋千上,手捧一杯红茶,通身笼罩在暖洋洋的光晕里,秀发宛如金色的波浪,可爱的面庞收敛着看破一切的张狂与沉静—— 何止是可爱,简直堪称妖精般的绝美,但又给人一种异样和惊悚的感觉,颇有些像陶瓷娃娃、雕塑或鬼魅,总之不似活人。从相貌上也看不出她属于哪个种族,似乎黄种人、黑种人、白种人的特征都有一些。

    “你是谁?”少女 优雅地放下茶杯,微微歪着小脸,用她碧绿的双眼凝视着余涣箐。看见她的一刹那,余涣箐的心已被她俘虏,魂魄已遭她摄去,呆若木鸡,痴痴傻傻,一切理智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叫蓓蕾妮丝·华特立,”少女向他莞尔一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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