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明暗变幻,光影如织。柔冽戚冷的音乐徐徐响起,宛如串串冰雨滴落虚空,溅起沁透寒意的清波,悄悄地扩散、隐隐地消失,雅韵绕梁,洗净尘嚣。伴着悠扬空灵的旋律,身着雪色洋装的“茵苔萝佩”出现在聚光灯的交汇处,宛如绽放在无边黑暗里的白色花朵,卓然出世,高傲不群,独自踟蹰在死坟茔似的“大教堂”里。她舒展歌喉,婉妙的歌声好像回荡在人间、天上,甜腻似乳燕,清脆如幽泉,既缠绵悱恻,又无限哀凉:

    “身寒若逢秋,风声凄处,飞花似人瘦。桥如残虹云可留,遍庭落英谁与收?光阴频转,寂寞俏枝头。春意已作愁,空有声息蹒跚至:凭尔去,任伤求……”(呃,鉴于唱词全是古雅艰深的拉丁文,本着“信”、“达”、“雅”三原则,在此尽量弄成中文汉语普通话古典诗词形式的,还望诸位看官暂缓跳脚吐槽……)

    后来的几句唱词没听清楚,大致就是描述茵苔萝佩的孤独寂寞,还有对伊斯欧德?廷达罗斯少爷的回忆,音乐也一直低徊在坚冰雪岭之中。喂喂喂,当年真有这么回事吗?我怎么印象着伊斯欧德其实是一厢情愿,茵苔萝佩起初压根儿没把他夹眼角……还有还有,婚礼当晚是伊斯欧德和众嘉宾先到的大教堂,茵苔萝佩最后才出现……等下,我这些印象从哪儿冒出来的?有谁跟我说过?小丫头?瑟琳娜?蓓蕾妮丝?还是……

    所有人都死了。

    因此。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茵苔萝佩”的唱段暂告结束,音乐开始从冷艳彷徨转向威严阴森,渐渐为荒野、黑岩、火焰所充斥,鬼吠凄厉,恶灵狂舞,使闻者如临幽冥、不寒而栗。随着险恶恐怖的低音合唱,一队头戴鸟形面具的黑衣人出现了,被凌厉的逆光与脚光勾描成可怕的轮廓。他们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将哭泣的“茵苔萝佩”绑上一具三轴四臂十字架,掀开了邪教祭典的恐怖序幕。“嘉宾”们列队上场,高声吟诵,整齐舞蹈,每段唱词间隙都齐呼几次“打开她”。恶魔式的呢喃合唱与痛苦的咏叹交替出现,回环往复,螺旋上升,将“婚礼”一步步引向高潮:

    “吾众之主兮,吾众奉汝名为圣;祈汝国临世兮,祈汝旨行于吾身;祈赐吾以力兮,祈免吾于苦狱;万物吾知皆归汝兮,虽热寂而不悔。熵姬保佑!……”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强烈的既视感渐渐攫住了余涣箐,令他坠落泥潭一样深陷下去。他已经分不清目中所见究竟是演员的表演,还是如在昨日的记忆重现;乃至两行热泪滚落脸颊,他也浑然不知。当看到黑衣人用银样蜡枪头的道具长矛刺中“茵苔萝佩”的胸口,余涣箐禁不住一声惊呼窜立起来,无意识地扒在包厢围栏上,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襟,泪如泉涌地粗声喘息,好像那支“长矛”刺中的不是“茵苔萝佩”,而是他余涣箐的肉体与灵魂。

    渐渐地,“茵苔萝佩”停止了“痛苦”的抽搐,纤细的“尸身”纹丝不动地耷拉在十字架上;流动的柔光抚摸着她,均铺匀染出天堂般的崇高圣洁。乐声徐沉,“大教堂”里安静下来。聚光灯攒射向向舞台一角,“伊斯欧德”步履沉重地走上台面,温和而舒展、积极而坚韧的乐曲适时响起。这里的编排应该没问题,可余涣箐还是一下子出了戏。找这么漂亮的女生来演廷达罗斯少爷?太扯了吧……伊斯欧德长得半熊不狗的,哪有这么帅啊……

    音乐并未因“伊斯欧德”的登台而直入华彩,而是做了一段相当长的铺陈,咏叙他与茵苔萝佩相伴的美好时光,抒情明净、优美动人,恰如潺潺流水,又如远山岚霭,恬静的境界中隐忍着强烈的爱与激情,却也掩不住内心的恐惧、不安和焦虑;高度排比化的唱词娓娓如颂,像在乞求众神的怜悯:

    “昔有佳人,君子逢之,凇凌照水,缘此栖迟。昔有佳人,君子悦之,荆山抱璞,莫知我思。昔有佳人,君子挑之,敛衽微赧,若嗔若失。昔有佳人,君子语之,怅恨同梦,悔往逡识。昔有佳人,君子怜之,牵衣噙泪,唯与相知。昔有佳人,君子怀之,幽箐菁菁,伊人永逝……”

    “爸爸了解故事背景吗?”蓓蕾妮丝突然发问,将余涣箐从梦境拽回现实。

    “背景?”余涣箐头脑混沌地吱唔道:“话说回来……茵苔萝佩不是嫁给了安诺恩?华特立吗?这个伊斯欧德?廷达罗斯是谁?怎么一直在演他?”

    因为光线的关系,蓓蕾妮丝的半张脸斜隐在黑暗里,看上去浑如一具弃置在地下密室一角的陶瓷娃娃,一双绿莹莹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使人毛骨皆悚。

    “伽塔罗涅诸旧贵族里,属廷达罗斯家族与拉芙克莱芙家族最为亲近。伊斯欧德是当时廷达罗斯家的大少爷,当天也去拉芙克莱芙山庄参加了婚礼。”蓓蕾妮丝盯着余涣箐的眼睛,目光仿佛强力的x射线,简直要把他里里外外照个透明:“伽塔罗涅民间传说,婚礼之前,茵苔萝佩和伊斯欧德曾见过一面,两人一见钟情。那时茵苔萝佩和安诺恩的婚事早就定了,距婚礼只剩几天,谁都不能反悔。可伊斯欧德不死心,竟在婚礼现场公然抢婚,妄想带走茵苔萝佩。哼,真是自不量力呢……”

    “……这会儿演的茵苔萝佩之死是怎么回事?不是婚礼吗?怎么看着跟宗教仪式一样?”

    “呵呵呵,好爸爸不是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待过吗?怎么连这点儿问题都想不通?难道爸爸您真的是个眼中只有光明的好孩子,对密大图书馆禁书部的东西从未染指?还有,难道您真把几百年前的事全都忘了?忘了茵苔萝佩,忘了我,忘了我哥哥,也忘了您自己?……”

    “茵苔萝佩!!!—— ”

    “伊斯欧德”一声大喊,舞台上刹那间寂静下来。所有灯光聚焦到他身上,虚化了他的轮廓,将他融化进耀眼的强光里。

    “茵苔萝佩!”“伊斯欧德”无惧黑衣人和“嘉宾”们暴风骤雨似的围攻,自顾自地向十字架上高喊:“我爱你!我向你起誓!”

    手持长矛的黑衣人离开四臂十字架,朝他咄咄逼来。舞台上静得像坟墓。

    “我是伊斯欧德?廷达罗斯!”“伊斯欧德”挣扎站起,对白高亢炽烈,摇撼着巍峨的歌剧厅:“你们这些怪物,来吧,杀了我吧!我不会再逃避了!茵苔萝佩已死,我活着已再无意义。与其这样苟存世上,我宁可随她而去!”

    “真的吗?”

    “茵苔萝佩”苏醒了。她微微抬起面庞,注视着“伊斯欧德”,注视着所有人。音乐再起,初则徐徐而出,继而瞬间直飚高潮,奏响最壮丽的音符,色彩异常明亮,放射出纯洁灿烂的光辉,精巧而透明,轻盈而缥缈,如同女神回到了天国。

    “那就向我起誓!”她高声下令道。

    黑衣人,还有那些“嘉宾”,无不接连跪倒在她脚前,趴低身子摇尾乞怜:“……我们是您渺小卑微的奴仆,赞颂您的全知全能,赞颂您的慈爱、宽容和怜悯……”

    “茵苔萝佩”踏着鲜明有力的磅礴旋律,径直走过黑压压的人群,来到“伊斯欧德”面前:“看着我,向我起誓。”

    “伊斯欧德”向她双膝跪下,嗓音颤抖着说:“我,伊斯欧德?廷达罗斯,在此起誓。”

    “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追随我,服从我,保护我,照顾我,从即刻乃至永恒。”

    “我,伊斯欧德?廷达罗斯,发誓要永远陪在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身边,永远追随她,服从她,保护她,照顾她,从即刻乃至永恒!”

    “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做我的仆从,我的奴隶,我的狗,我的宠物和玩具。”

    “我,伊斯欧德?廷达罗斯,发誓要永远和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在一起,永远做她的仆从,她的奴隶,她的狗,她的宠物和玩具!”

    “爱我吧,狗狗!”

    这一刹那,真如手榴弹在脑子里爆炸了一样,余涣箐痛苦万状地跪倒下去,一声压过一声地哀嚎起来,一切意识全被无边无际的混沌所淹没,组织不起任何秩序化的思考,唯有发自本能地抱头惨叫。蓓蕾妮丝冷笑起身,一脚踩住他的脸,强迫他趴在地上:“呵呵呵,好爸爸想起来了?还是没想起来?无所谓了,很快,很快,茵苔萝佩妹妹就要变成哥哥大人的东西了呦……然后嘛,哥哥大人,茵苔萝佩妹妹,还有爸爸您,全都会变成本小姐的东西呦……当然在此之前,本小姐要先去好好疼爱一下瑟琳娜姐姐,把她变成狗狗们的玩具、粮食,变成脑袋空空、只会流着口水乞求交尾的母狗……呵呵呵,好高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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