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向就沉在了慕容卫东给我的棋谱之中。

    实在说,要把这张谱完全钻研出来,以我的水平是不够的,它的变化繁复玄妙诡异,棋谚云“棋长一尺,无眼自活”,它偏偏却不循常轨,一条大龙跑了满盘,还做不成两个眼来。

    对我来说,这棋谱象是一段没有尽头的路,既然走不完,我也不会急着到达目的地。闲着时,就拿它出来啃一啃,套用一句古人的话来说——哥啃的不是棋谱,是寂寞。

    这日卓公馆例行停电,夏大龙也不知哪里去了,轮到我独占房间,一般这样的晚上,我照例会在煤油灯下摆棋,因为煤油灯光有些闪烁,看书会比较累。不过今天下半夜有班,我就不摆棋了,早早地就上了床。这样不但有休息,还节省煤油。

    睡到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轻轻敲门,我实在懒得起来,听声音不象是夏大龙,那么就是慕容卫东了,可是今天我有些困,与他一聊天或者下棋,下半夜的班就会挺不住,我索性不作声装睡着算了。

    我翻一下身,面朝里,不再理会敲门声,但这时,我感觉门缓缓地滑开了。

    门滑动没有声音,但我的不知第几感忽然告诉我,门是开了,我只好再翻过身来,半睁了眼看进门的人。

    一个雪白的女孩无声地走进来——严格说,是移进来了。

    我的眼睁圆了。

    这个女孩白得透明,也白得朦胧,如风中的月亮,带了一些光晕。这个无风的晚上,我的煤油灯都不会闪烁,但她在移动时,衣袂发梢却处处都在柔缓地浮动。

    “你是谁?”我问,我本想坐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不能稍动。

    “我们见过面的。”她说。这时她已停下来,倚在窗前端立不动,但她整个身形仍象水影一般飘浮不定。

    听了这话,我仔细端详着她。

    透过窗玻璃的月光,照得女孩的脸黑白分明,就如一幅黑白的素描,这一刹那我觉得是见过她!她确实就是一幅素描——慕容卫东墙上的那幅素描——她是卓婷婷!

    “哦,原来是你……婷婷!”

    我们确实是“见过面”的,在慕容卫东墙上,那幅素描人像,画的正是眼前的她,但是,她怎么会见过我呢……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轻声说:“这世界上所有事物间都在相互交流与交换,当你与墙上的‘我’对视时,我也在以我的方式‘看’你——权且借用‘看’这个概念,这样你好理解一些。”

    她的声音清而柔,直挠到人骨子里去。我想我是被她魇住了。那一刻入迷一般失魂落魄的。

    她很美。美得钻心。

    我点着头。表示我对她说的完全理解。

    “难怪慕容哥能与你谈得来……”她说。我又明白了,她是用这句话表示对我理解能力的一种……褒扬,我又点点头。

    “这么说,我与慕容哥之间的故事,他一定是都给你说了!”她说。

    我摇摇头。这时我看到她有一丝困惑的表情,我赶紧说:“他确实准备给我说,但那天我要进班,没时间了……”

    她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然后她的眼光在这房间扫描着,“这里还是老样子……”她轻声地梦呓般地说。

    “你……来过这里?”我问,话一出口,突然觉得问得很蠢。

    她点点头,仿佛表示同意我的想法,“我是在这里离开你们这个世界的……”

    我知道我多此一问。

    我住到这里来就知道了,曾有个女孩在这房中自缢,就是眼前的卓婷婷。

    她似在看着我的眼睛,眼光却穿过我的眼睛直达我后脑的玉枕穴,在玉枕凝成一团清凉。

    “我想……”我斟酌了一下,“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定得有……很大的决心和勇气?”

    “有些事情,你不经历,可能不能感同身受,比如说,有时候,你可能会觉得活着更需要决心和勇气,或者说,死亡比活着更轻松时,只好退缩,放弃,选择轻松……”

    我又一次点头表示理解,“我想,这个故事与慕容哥……有点关系吧?”其实在我心中,可能不仅只有“一点”关系。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于是她说:“说一点让你想不到的——与那个厕所也有一点关系。”

    这确实有些出乎我意料,我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

    “我想你肯定理解,拥迫的卓公馆没有私人空间,我没有自由空间,慕容哥也没有,我们之间……就更没有,”她不再待我点头反应,而自顾慢慢地说下去,“我们的身份——主要是我,有些特殊,当我成人的那时起,即使在卓公馆外,世界对我来说,也是拥迫的,不属于我以及我这类人的……”

    这时我突然隐隐感觉到下面的内容了。

    “你猜想得对,在卓公馆,只有一处相对封闭的空间,就是那个厕所!说它相对封闭,是因为,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任何一个人暂时占有它时,别人进去,却必须被里面的人允许,在这一点上,它远远比我自己的房子强,因为我坐在自己房里时,别人是可以不经允许地进来,不需任何程序地抄家的……”

    自此,我都想到了,但下面的故事,我猜不出了。

    “那天下午,我从厕所出来,迎头碰上慕容哥,那次,也许是平时看来还老成持重的他的唯一的一次冲动——我想是因为他喝了酒的缘故,因为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然后他就把我再推进去,关上了厕所门。

    “我虽然吃了一惊,但没有叫喊,甚至我都没有胆子大声叫喊,当然,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抱紧了我,借了酒劲,倾诉了他对我的一些衷心话而已……

    “我只是有些害怕,但丝毫没有挣扎。就在这时,听到门外黎爷爷的声音,他照例进门前问一声里面有人没有,我慌乱地应了一声——这个你肯定理解,我们这样,被任何人看到,都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听到我的应声,黎爷爷的脚步声就折回去了。

    “但不巧的是,他遇到了也往厕所过来的蒙厂长——就是熊涛的母亲,我和慕容清楚地听到他们在外面相互打招呼,然后黎爷爷说厕所有人——马上他又好心地补充说,里面是女的,你可以进去的。

    “那时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我想慕容也一样,我俩就这样呆呆地拥在一起,看着蒙厂长把厕所门推开进来……”

    她停下来,转脸向窗外,望着透过玉兰花树的森森细细的月光,象是在给我一个思考消化的时间。

    这时,我便想起慕容说的那句话——“是我害死了她”

    想象得出在那个年代,象她这样身份的人,被发现这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让人以轻生来逃避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会是一段很痛苦的往事,她不说,我也不必问。我想了一下,跳过这一段,问道:“那么,你喜欢慕容吗?”

    她转过脸来望着我,声音毫无起伏地说:“我那时候还不满十八岁,真不知如何问答你这个问题……”

    我看着她的模样,心想,其实她现在这个样子,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对,其实她现在依然是十七八岁,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早在十多年前就停滞了。让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勉为其难了,我这问题问得冒昧。

    “不过,慕容哥引开那些造反的小将,让我和妈妈逃脱,这于我们有恩,不是吗?”她接着说。

    我想我听懂了她的意思。

    不过我还是不甘心,带些穷根究底的心理,尖锐地跟进一个问题,“那么熊涛小时候把你从车轮前推开,也于你有恩吧,不是吗?”

    “这个……当然,虽然从事后来看,熊涛救我,不过让我多活了几年,而且是并不快乐的几年,但公平地说,他于我是有恩的。”

    “但是,如果在厕所里堵着你的不是慕容而是熊涛,你大概会要挣扎——或许你不敢,但内心必是有反抗的欲望的!”我自作聪明地说。

    “你说的不错。”她低声地说,脸竟然微微地红了。

    在两个同样于她有恩的人面前,毕竟,她情感的天平是向着慕容倾斜的。

    “熊涛是一个粗人,慕容哥哥有知识有文化,而且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她轻声说,一边望着窗外的玉兰花树,眼波流盼,脸依然红着。

    她羞怯地说完,就沉静下来,气氛有些微妙。我心底有些歉然,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如此去刺探她的内心情感。

    沉寂了一会。我又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个很俗的问题:“你……在那边还好吗?”

    “不能说特别好,也不太差吧,和大多数平凡人一样过着一般平常的日子,有快乐也有忧愁。不过至少,比我在这个世界的那几年要好,起码从目前来看,不会有什么事逼得我自尽而回到阳间吧。”她的语气始终平淡。

    我心惊了一下,亦被她捕捉到这一心惊,她接着的话便象是一番解释:“对于你们这个世界,大概多数人最怕的是死,对于我们阴间世界大多数人来说,最怕的却正好是生。就象你们的极刑是死刑一样,我们是极刑便是生刑。”

    这番解释再明白易懂不过了。我又一次点头表示理解,进而我想,如同我们想象他们的世界充满恶鬼与恐怖一样,我们这世界可能在他们的想象中也是凶恶恐怖不堪,不过……

    “你现在看到我们这个世界,还是挺好的,那就不会恐惧了吧?”

    “我偶尔在恶梦中来到这另一个世界,醒后必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即使留下记忆也是恐怖的,就如同你们梦到阴间地狱恶鬼这些一样,醒后也只留下恐惧记忆。我想应该是这样。所以我依然害怕回到阳间,只愿尽可能呆在阴间好活不如赖死着。”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这回是她开口问我了,“慕容哥哥还好吧?”

    我觉得这问题就象我刚才问她的一样,很俗。

    于是我也用她的话回答,“不能说特别好,也不太差吧,和大多数平凡人一样过着一般平常的日子。”我觉得自己挺幽默的。

    “慕容哥不是平常人的,他能过得更好,也许还没到时机。”

    我想起慕容卫东那个日记本,我知道他在研究一个什么图形哲学,难不成他能靠那个成名成家?“他现在在研究些哲学……”我说。

    “那不是真正的他,有一天他会抛弃这些,他只能还俗,在还俗中找到真正的自己。”她说。

    我本想细问,慕容的未来是什么样,不过转念一想,她的回答估计会是那个最常见的口诀——天机不可泄露。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她淡极地笑了一笑,这是我头一回看到她笑,很摄人心魂的笑。她确实很美。

    “我该回去了。”她说。

    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贴向窗玻璃,身形越贴越薄,越贴越透明,渐渐象是一片冰雕,然后渐渐溶而为水,渐渐渗过窗玻璃,变得朦胧,象一片柔柔的月光……窗玻璃象起过一些涟漪的水面缓缓地平静下去,直至平静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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