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尊神,唤作王黼,字将明。

    此人金发碧眼,面如傅粉,绝不似中国容貌。更奇的是嘴巴巨大,可以吞下拳头。

    此帅哥的升官速度是古今罕见的。

    王黼是崇宁年间的进士,同窗何志的父亲是次相何执中,推荐他做了校书郎、左司谏。刚入职就进了中枢,还是清贵之职,令得一众同学好生羡慕。

    可是何执中万万没有想到,提携之恩,换来的却是王黼上书弹劾他“二十恶事”!盖因王黼已经改换门庭,投靠了蔡京,投名状便是反咬恩人一口!

    对他这种过河拆桥的作风,蔡京也有些害怕,便袖着弹劾的底稿去访问何执中,有意把话头引到王黼身上。何执中照例赞扬不止,称他宅心忠厚,善气迎人,又许他以公辅之器。

    蔡京等他称赞够了,才微徽一笑,从袖管里取出底稿送给何执中看。

    何执中读了几句,不禁脸色大变,连声骂道:“畜生,畜生!何无良乃尔!”

    不过官场无常,挨骂不断的王黼青云直上,扳倒了何执中。蔡京投桃报李,提拔他做了谏议大夫、御史中丞。王黼一步登天,摇身变成了大宋言官的领袖。

    这时,王黼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再升就是宰执了。宰执的位子,是从蔡京的手里分权,显然此时蔡京已经不够了。

    野心甚大的王黼迅速找到了新的靠山能与公相蔡京、媪相童贯分庭抗礼的,当然就是隐相,梁师成。

    以梁师成的权势,该有的都有了,王黼是如何打动了隐相呢?

    他打的是“亲情牌”,以父礼尊崇,称为“恩府先生”。干爹自古至今都是很给力的,王黼上了特进、少宰,跳了八级,正式成为大宋宰执的一员。就这样,王黼进入官场四五年就完成了空前绝后的三连跳,跨越了二十多级,直达国家权力的顶峰。

    听完介绍,马扩咂舌叹道:“果然可怕,都是奢遮人物!”

    赵明诚却摇头笑道:“你只离得远些就好。他自烈火烹油,奢遮一时,难不成还奢遮一世?来,吃酒。”

    “来了北宋将近一年,不是在来开封的路上就是在离开封的路上,总是来去匆匆,却还未曾认真品味这座城市。”马扩想到。

    进了朝阳门,一路奔西,就是著名的州桥,又叫天汉桥,是青石所造的石桥,桥宽足够八匹马并排疾驰,桥下数根几人合抱的靛青色的青石桥柱,桥两边雕刻着龙、象、麒麟等瑞兽,往北沿御街通皇宫,往南是朱雀门、国子监、南熏门,东邻相国寺,西傍都亭驿,是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汴河上十三座桥中最壮观的一座。

    若论北地风花雪月最盛之地,州桥两岸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每当月明之夜,“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晴空月正,登桥观月的人群,纷至沓来,熙熙攘攘。人们俯瞰河面,银月波泛泛,皎月沉底。故被誉为“州桥明月”,为汴京城八景之一。

    汴京城有名的酒楼凡七十二家,其中三十二家座落在州桥一带。汴河两岸青楼林立,整个汴京城风月界最出名的四大花魁,恰好成四角状点缀在州桥一带。

    马扩牵着马,慢慢的在街上悠闲徜徉,感受着这座百万人口的都市的气息。街道两边,诸般杂耍相扑、说唱班子、大小酒楼、特色小吃、杂货日用,商家无数。

    宋人好赌成性,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几乎是无人不关扑。所谓‘关扑’,就是一种拿任意物品做彩头、赌输赢的博戏。比如大街上所有商贩的货物,几乎全部都既可出售,也可以关扑,只要买卖双方,对筹码没有争议即可。比方一个盛水的陶罐,买需要十五钱,但扑只需要五钱。赢即得物,输则失钱,简便易行,只要有钱有物就行。

    一群群百姓走屋串店,或买或扑,赢的兴高采烈,输的叫一声“晦气”,转瞬,又去了下一个店铺,扑买自己早就心仪的物件去了。

    两三里长的商业街,前世从不逛街的马扩竟然走了小两个时辰,似是吸足了街市上的生命气息,不但没感觉累,反而更加精神抖擞起来。辨了方向,马扩便奔郓王府而去。

    接待马扩的是上次见过的赞读樊峻。

    “险峰(樊峻字)先生安好。扩有礼了。”

    “免礼,免礼。”樊峻亲热地挽起马扩的手臂,慈祥得宛如双方是多时不见的老熟人、老朋友,“子充风尘满面,想必是心念殿下,还未歇脚便赶了来。不巧,王爷去了延福宫见官家。子充先到某的下处梳洗一番,得便讲讲那梁山匪寇,竟是吃了豹子胆吗?敢来招惹‘神射’马子充……”一席话连珠也似,既有对官场新星的尊重,又透着大家是‘自己人’的亲热。马扩除了连声逊谢,便只是说:“但凭险峰先生安排。”

    傍晚,蒸腾的暑气随着一阵阵的凉风渐渐敛去,天边乌云翻滚,眼见着就黑了下来。蓦地,一道金蛇在云层中挣扎出来,张牙舞爪,旋即又消失在天际,接着便是几声闷雷,雨点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

    雨一下就是三天。这期间,马扩见到了郓王赵楷,也敲定了自己的新职官,海州正将。

    北宋汲取唐末藩镇之祸的教训,崇文抑武,在兵制上也是事权分设,互相掣肘,又将天下营兵,纵横交互,移换屯驻,防的就是武将专权。可是百余年下来,对内对外战事不断,也着实吃了“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的苦头。故而,为临事应变,统一指挥作战之权,于全国诸路设置百将,每将统兵数千,以禁军若干指挥为主,与厢军、土兵混合编组,统兵官称正将、副将。

    马扩这海州正将,辖下三个指挥的屯驻禁军,五个指挥的校阅厢军,意外之喜是其中还有水军的一个指挥。

    如此,品级虽然是从八品,实际的军权已经等同于带有“翊卫大夫”的官阶,从五品的军都指挥使了。马扩选了这个职位,其实心里为了是声势越发大了的宋江,不过,大雨阻路,只待老天放晴才能动身去赴任。

    雨停了半日,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让马扩觉得,像是到了江南的梅雨季节。雨不停地下,开封城内外的河流也不停地上涨。终于,在四月二十三这天,城内运河的水漫过了堤岸,而雨,还在下。

    大宋皇宫,太清楼东侧,一间标着“琼兰之室”的书斋里,大宋天子,号称道君皇帝的赵佶盘膝坐在蒲团之上,背对外面,似乎不去看窗外的雨幕便无须感受那份潮热。四周堆放着经卷书本,赵佶随手取来一卷,抚摩半晌,也不言语。

    赵佶是个聪明人,只是不耐烦繁琐的政务,一应事务都放手让内阁处理,只要供得上他的艺术创作,比如“艮岳”。

    刘混康只是建议把开封东北角垫高,取个意象,却被赵佶创意地发挥,取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移南方艳美珍奇之花木,设雕栏曲槛,葺亭台楼阁。

    历代先皇皆苦于皇宫卑小促,太祖甚至有迁都之意,被群臣劝阻而作罢,等到“艮岳”建成了,不但可以稍稍改善一下皇家气象,更可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游娱苑囿。

    但凡管理下属,可以让臣子放手做事,即便他们假公济私,贪腐一些也不妨事,但是切不可让臣子放胆,没了戒惕之心,就没了规矩、体统。故而,哪怕是能臣干吏,也须经常敲打敲打,比如蔡京,最近朝堂议事,对伐辽的态度不冷不热,手下那些个“蔡党”又常常若有若无地给老四使些绊子,插手帝王家事,赵佶心中一声冷笑。

    纵是君王,人生亦有不如意事。

    赵佶最欣赏的四皇子赵楷,长相酷肖自己,文采风流又冠于同侪,最难得的是也钟情于兰草,艺术修养与木讷的长子比简直如天上云端地下泥沼。

    赵佶叹了一口气,暗暗下了决定,寻机让蔡京致仕,借以警告那些不开眼的臣子,上体君意才是为官的真谛。

    赵佶回身取过积攒了几日的奏章,走马观花地看了起来。这些奏折多半是有关连雨涨水的,却又多半言而无物。赵佶有些恼火,自元党争以来,大宋的朝臣们就只会互相攻击,无人能做些实际的事务,与君分忧了。

    “啪”地一声,赵佶把一份奏折摔在地上,怒道:“修建艮岳,劳民伤财,致使河道失修……哼!要停建艮岳,赈济灾民……莫不是,还要朕下罪己诏吗?”

    一旁伺候的梁师成悄悄地将奏折捡起来,扫了一眼名字,李纲,悄悄的在心中给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

    “太子失德!”这次赵佶气得笑起来,“太子掌管风雨之事了吗?”又是几本奏折扔到了地上。

    梁师成再次弯身,悄悄的捡起来,这些是要留中不发的。

    “君臣奉顺不周,天帝恚怒……胡说八道!朕身为道君……嗯?”笃信道教的赵佶刚要扔掉这本奏折,看到谏其轻慢天帝的字样,难免沉吟起来。“林灵素何在?”赵佶想了一下,问道。

    “在神霄宫候着呢。”

    “宣来见朕。”

    下了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可是开封内外大小河流早已涨满,城内低洼处水深盈尺。这日一早,心急去赴任的马扩照例去城门处探看水势,忽听有人喊道:“太子登城治水了!太子要作法退水了!”

    四下的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城门处涌来。

    原来那日赵佶宣召林灵素,命林灵素作法退水,林灵素却奏道:“此水乃天意以戒陛下。臣不敢泄露天机,只能说,此水因太子而来,太子可登城祭天,水若退,则天恕其罪,若不退……臣亦无法。”

    在这之前,林灵素对谁都是一团和气,从未参与朝争,故而赵佶虽然狐疑,却也拿不准是不是林灵素借机攻击太子,抱着姑妄听之、姑妄信之的态度,传旨令太子赵桓登城祭天,祈退洪水。

    郓王赵楷闻之大喜,待赵桓登城祭天完毕,水不退,便将背负“非天之选”的罪名,下一步,纠集群臣奏请废立之事就是顺理成章了。到底是年轻人,赵楷兴奋难抑,狂呼大叫,弄得整个王府的人都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马扩原本好笑,这些“古人”如此认真的在儿戏,倒是看得热闹,此时便跟着欢呼雀跃的吃瓜群众来到大梁门。此处水深仍堪过膝,城门楼上,祭天用的香案、果品已经摆好。马扩找了一家茶楼,在楼上临街的位子坐了下来,点了茶水早点,耐心等待看戏。

    等了盏茶功夫,街上欢呼声响起,马扩向窗外望去,太子赵桓出现在城门楼上,身后,是七八个披着袈裟的和尚!

    明眼人都知道,赵桓是被林灵素坑了一把,祭天能退水才是扯淡。

    赵桓若是老老实实地扮演受害者,规规矩矩地走完祭天的流程,水纵不退,也能争取一些同情分,加上嫡长子的优势,胜败还未可知。

    可是赵桓竟然摆出了佛教的排场,这明显是跟林灵素代表的道教势力、王黼代表的朝臣势力撕破了脸!甚至可以说,是和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老爹赵佶打个擂台。若是水不退,赵桓的下场可想而知。

    辰时正,钟磬之声响起,和尚们手敲木鱼,口诵经文,赵桓缓步来到香案之前。

    梵音渐敛,赵桓手执祭文宣读起来。离得远,马扩听不见内容,却见得赵桓是抑扬顿挫,声泪俱下。祭文宣读了有一刻钟,和尚们又开始鼓吹,赵桓端起铜爵,上敬天,下酹地,分别洒了三杯酒水,又向四方倒身下拜……

    远处忽然爆发一阵欢呼,由远而近地蔓延过来,观看祭天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水退了!水退了!”来往的行人欢呼着。马扩急忙细看楼下,果然,街道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

    “太子圣德!太子圣德!”人群的欢呼已经在有心人的带领下悄悄地变了内容。

    “怎么回事?”马扩纳闷地仰望天空,“三观要碎吗?”

    宣和元年五月,京城暴水。太子登城,降御香四拜,水退一丈。至夜,水退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灵素借机害人不成,连带着王黼等人也吃了瘪,纷纷缄口,一时间,汴京政坛鸦雀无声。始作俑者林灵素颜面无光,上了奏折请求回乡养老,据说赵佶拿着折子沉吟许久,最终决定留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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