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的情绪很激动,比任何时候我所见过的他都激动。我觉得自己能够明白他如此激动的原因,他对我的观测不能说是错误,但是,在我看来却仍旧不是我的全部,所以不可避免产生了偏差。我和另一个高川在许多人的眼中是不一样的,而我大概算是反面的存在,这些人所看到的,我和另一个我之间的本质差异,仅仅是受限于他们身而为人的局限性所导致的错觉,在那最深沉的内心中,我和另一个我的原点始终是一致的。

    当我不曾否定另一个高川的存在,当另一个高川不曾否定我的存在,当我们如此存在着的出发点保持一致,我们便终究都是“都叫做高川的一个”,而并非是“叫做高川的不同的两人”。

    尽管我一直都这么认为,但是,荣格和其他人肯定是不会相信的吧,他们更相信自己能够观测到和能够认知理解的事物,而我和另一个我的存在方式超越了他们的观测极限,也因为“病毒”的缘故而超乎他们的理解。身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我们并不了解末日症候群,这是一直都没有发生改变的事实。

    荣格的错觉不是错误,荣格的认知偏差也不是错误,也许会让他产生错误的判断,但至少能够让他的精神不至于崩溃。所有人对自身无法认知和理解的事物的曲解,正是其生存本能做出的妥协,其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尽管在这个末日幻境里,即便有这样的防御机制也无法让他们活下去,哪怕放到病院现实中,也无法扭转他们自身早已经崩溃的事实。

    这个世界的存在基础是客观的,但却并非是友善的,对所有人而言,这个不友善的客观世界反映在主观的世界里,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绝望、疯狂和不可扭转的错误。或许,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们才算是幸福的吧。

    我这么想着,对荣格那激动的表现没有任何表态。我沉默着注视着他,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歉意和悲伤,但是,却无法将之对这些受害者倾述,而我自身也正是伤害他们的因素之一。

    荣格和我对视着,半晌,他眼中剧烈翻滚的情绪就像是渐渐冷却了一样,重新变回我所熟悉的那个样子:平静的,平淡的,不能说冷漠但是深邃的,就如同用一个坚硬的盖子将内心中那澎湃的情感关押在下水道中。他似乎在思考,然后对我说:“跟我来吧,其他人已经准备好了。虽然我个人觉得,让你找到这个地方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但也有人认为你的到来可以帮我们一些忙——高川,我想再问你以此,你真的是想帮忙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知道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是如何进行的,又是如何作用的,当然也无法判断其最终结果,所以,才想要在仪式进行的时候加入进来。哪怕有一点可能,我都希望为自己的计划减少障碍。

    荣格明显并不信任我,而我也的确没有足以让人信任的地方,我过去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我并不是他们的朋友,也不值得他们信任。如今还活着的人,即便不憎恨我,也绝对不会再信任我了。

    一个利用中继器对撞几乎杀死了全人类的家伙——我相信,这就是这里所有人对我的印象。

    富江发出肆意的笑声,荣格的肩膀有些发颤,但瞬即止住了。自从他的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后,就再没有看向富江。我只是用眼角打量了一下身侧富江,但在我看来,富江身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足以让荣格的内心如此震动的因素。在我的有眼中,富江无论精神表现、行为变现还是身材相貌,由始至终都是一致的。

    荣格不再多话,转身就走。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存在于这个统治局区域的大迷宫的地下层。整个大迷宫据说只有地下层的一部分属于统治局的建筑,其他部分完全是由火炬之光建设而成。从规模和所在地方的异常来看,火炬之光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这个仪式地点的建设,通过新增建筑范围的方式连通了原本就存在的统治局建筑部分。我、富江和荣格所走过的地方,只有三分之一和来时一模一样,剩下三分之二的模样有着相当强烈的统治局风格。灰白色的材质,没有光源的光线,沿着通道一直向远方蔓延,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即便使用连锁判定,也没能估量出这里的面积,倘若是正常的空间,我此时的连锁判定可以触及很远,但是,这里到处充斥着明显的神秘性,尽管并非整一个临时数据对冲空间,但也绝对存在负数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

    为了对付素体生命、众多不怀好意的人和统治局里其他异常之物的袭击,火炬之光利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个仪式基地打造得固若金汤。我十分确信,就算是素体生命攻来,也绝对无法在一时半刻占据上风。

    “真大啊,你们是怎么建起来的?”我忍不住问到。

    “火炬之光的人控制了四台建设机器。”荣格简单扼要地说。

    “用神秘力量?”我继续问到。

    “不,火炬之光里有能人破解了建设机器的活动程序……很难让人相信,对吧?安全网络是那么的强大,完全依托于安全网络的建设机器,以少数人的力量理应是无法破解的,但事实就是这样,火炬之光的人在很早之前就完成了破解,他们驱动建设机器在短短几年内,就完成了这种规模的仪式地建设。”荣格这么说到。

    “真是能干的家伙。”我不由得说到。

    “是很能干,但是也很麻烦,这一次你就可以见到这些人了。”荣格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并不是这次仪式的主要负责人,只是被发配来和你进行沟通而已,我本人绝对不希望和你扯上关系,但是,也许这就是命运。”

    “别这么说嘛,荣格,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我这么说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轻佻。

    “如果是另一个高川,倒是可以做朋友。你的话就算了,我不想和怪物交往。”荣格毫不客气地说,然后带着我和富江进入升降梯,继续向下行。升降梯没有明确的楼层标记,下降了多少似乎完全由感觉来判断。我从荣格脸上找不出半点端倪,但是富江却突然说到:“这是心想事成的电梯吧,我记得大概是要到什么地方,完全通过特定的想象行为进行控制,思维特征才是通行的密码。没想到这里也有这样的东西。”

    我有些意外,富江似乎很熟悉这东西,而且,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她的意思应该是:这里的“下行”并非是正常距离意义上的下行,而是通过特定的思考活动来决定目的地吧。又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在这次末日幻境里,出现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虽然富江这么说,但荣格却一言不发,根本就不回过头去看富江一眼,似乎已经拒绝了再去观测富江一样。

    只是过了不到十秒的时间,电梯渐渐放缓停止,仅从身体感觉而言,和乘坐正常电梯的感觉不存在太大的差别。但是,既然富江那么说了,那么,我十分相信,这个电梯的移动是以非正常的方式进行的,那些所能感觉到的“正常”都不过是一个假象。

    电梯门在我的面前徐徐打开,光一下子就从逐渐变宽的夹缝中倾泻进来,那是完全不同于之前休息处和通道区域的明亮。我嗅到了硫磺和火焰的味道,就好似身处在活动火山的内部一样,差别只在于温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电梯门后的风景一点点变得完整,我看到了巨大的柱体,巨大的火盆,巨大的符号和纹路铺盖在石板上,至少上百人围绕在巨大火盆的周围,仿佛疯子一样癫狂地手舞足蹈,像是在歌唱又像是在尖叫,许多人在吹奏乐器,发出刺耳的不成韵律的声音,还有人击打或大或小,模样奇怪的鼓,那沉闷的声音似乎要让心跳也变得紊乱。

    就是这么一副群魔乱舞的场景,却能让人明显感到仪式性——那强烈的仪式性和澎湃的情绪,在那癫狂混乱的声音和动作中不断旋转,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浑浊,散发出无数种让人排斥,不想再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对任何尚存人性的人来说,这都是只有用“邪恶”和“疯狂”才能够形容的景象,但是,另一方面,同样可以从中感觉到一股强大得让人要深陷进去的力量。我觉得,如果是普通人目睹了这一切,一定会身不由己地被这股癫狂的气氛感染,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吧。我十分肯定,倘若这就是仪式,那么,定然是邪教的仪式,倘若仍旧不算是仪式,那也定然不是用“精神病人”可以来形容的行为。从人性的主观角度而言,这一切都是邪恶的,足以让人感到恐慌的。然而,能够注视到这一切,并站在这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会深陷其中。

    当然,也没有人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我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惊,第一印象就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虽然是听说了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能够干涉到当前形势才来到这里,但是,我在这里能够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即便确实是充满了力量,却和我想象的相去甚远。我个人不觉得用这种力量,这样的仪式,去导致的影响整个世界的“偏差”,对于自身所愿是有益的。我更惊讶于,这些人对这种人性主观上的邪恶视若无睹,孤注一掷,就像是他们的精神早就崩溃了,才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这就是仪式?”我不由得问到,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走出电梯。

    正率先走出去的荣格平静地回答到:“还不完全是,真正的祭品还没有奉上,这也是为什么没有驱赶你们的原因之一。我们需要你的力量,来为这场仪式献上祭品……”这么说着,他猛然回过头,用一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目光凝视着我的眼睛:“你找到这里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也需要这场仪式,不是吗?”

    “……”我沉默了,这是一群疯子。之前看不出来,但现在已经肯定了,他们的精神或许已经变得比我还要不堪。这些“老朋友”已经变得彻底不像是我所知道的他们了。

    我的内心一阵刺痛,或许我的所做作为,也正是导致他们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原因。我在没有选择的前提下,让他们也变得没有选择。这是我的悲哀和错误,也是他们的悲哀和错误。现在,他们已经变得比我更加疯狂,我所见到的一切,似乎还停留在某个阶段,但是,继续下去的结果,也绝对不会是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他们是否还有正确的冷静的判断力?我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

    我十分肯定,火炬之光正在进行的,我的“老朋友”们协助他们进行的这场偏差仪式,是真真正正的邪教仪式。正如火炬之光过去以来所给人的印象那样:将会导致包括其自身所有人和事的偏差,并且,这些偏差从来都不会带来好的结果,而是让所有人都为之头疼。即便如此,也正如火炬之光一直存在,从未被自己和他人毁掉一样,眼下的仪式也在一种癫狂又玄妙的巧合中,逐渐通过执行的一个个阶段。我是否可以阻止他们?倘若我阻止了这场仪式,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怎样的影响?究竟是顺从这场仪式,让一切产生恶性的偏差,由此创造计划成功的机会;还是应该破坏仪式,在消除偏差的自己所知道的必然中,去让计划顺其自然地展开?

    哪一个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又一次强烈地感受,自己正站在交叉路口,每一个心灵的触动,都将是决定命运的骰子。

    “真是有趣极了。”富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她眺望着那些疯狂的人们,对身边这一切的异常视若无睹。但是,我并不对此感到诧异,这的确是富江会有的表现,而我也只觉得她只是觉得“有趣”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主观情绪。不,也许就连“有趣”都并非是一种情绪,而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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