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录像厅正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与之相比,体制陈旧、设备老化兼且片源严重受限的老电影院自然没多少人光顾,全靠着政府拨款和偶尔的学校、单位组织观看教育片的收入勉强维持着,冯平远远地向高达近百层台阶上的影院大门瞅了一眼,门旁巨幅广告牌上“新婚之夜”四个大字赫然入目,堂堂国营县级影院居然要靠这种擦边球手段才能招徕些人气,倒也令人心下恻然。

    不过广场两侧很是红火了几年的台球厅、录像厅和游戏厅(后被网吧所取代)缴纳的地租倒也使县电影公司的几十口子员工不至于饿肚子,这时代年青人没别的娱乐项目,影院广场便成了混混痞~子扎堆的场所,冯平也曾是这里的常客,爹娘给的零花钱大都扔到了这三“厅”里——记忆里电影院是直到2008年才被彻底推平了建起超市的,这之后的十几年则完全沦为了外地游商偶尔在明阳开“展销会”时的租赁场地。

    日头正烈的时候,除了吊着厚厚门帘的几间录像厅门口停着些自行车,敞开式的遮阳篷下,几十张台球案子都空荡荡地摆在那里,倒是广场中间的空旷位置搭着一米多高、面积不小的台子,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离得远看不清是什么包装,一排摆得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把上的镀层反射着炽烈的阳光,令冯平感到一丝诧异,一张折叠式躺椅放在纸箱堆下的阴影里,上面似乎躺着人,草帽盖着脸却看不到长相。

    这是哪个草台班子在这儿开演唱会?

    还是什么品牌搞促销活动?

    哦,冯平稍一琢磨就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老娘大清早跑来抓奖的地儿。

    随意地笑了笑,冯平也没放在心上,这种打着“有奖销售”或是“福利奖券”的旗号诳钱的事见得多了,这时代别说明阳这种小县城,就是省会级大型城市里也不稀罕,印象里依稀记得前世此时自己还兴冲冲地随老娘来试过手气,现在自然不会再去搞赞助,也没有提醒自家老娘不要上当的念头,毕竟她老人家平时除了看电视没啥娱乐,花个三五块钱赚个哈哈一笑,冯平也不以为意。

    转身走向正冲着影院大门,县服装厂楼下的“红军理发馆”,掀开纱窗帘子时,冯平忽得心里一动,回头仔细地看了两眼,在家时心里有事没留神老娘和邻居的话,此时却不由得转过一个念头来。

    揣着心思进了屋子,理发馆老板赵红军正斜倚在一张理发椅上流着口水,满头的小卷毛拱得跟鸡窝似的,冯平咧嘴笑笑,上前凑到他耳朵边,深吸了一口气,大吼一声,“地震了!”

    “我次奥!”赵红军一激灵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冯平反应敏捷,跳开一步才没被他一脑袋撞中下巴,赵红军带着睡觉气,红着眼抬脚就要踢人,幸亏看清是冯平,忙讪讪地放下脚,“我当jb谁呢,虎子你就不能正常点说话,差点一脚踹过去。”

    “喊你好几声了,睡得跟猪一样,涎水流裤裆了都不知道。”

    冯平一脸坏笑地打趣到。

    “放你老婆的屁!”明知冯平在说笑,赵红军还是伸手到裤裆摸了摸,怕真的给口水滴到上面闹个大笑话,顺手抻了条毛巾擦擦肩膀头的湿迹,从门后的蜂窝煤炉子上的大锅里舀了几瓢开水,倒进墙上的白铁皮水箱里,又倒了半盆凉水进去,“先洗吧,我抽根烟醒醒盹儿。”

    冯平坐在白瓷洗脸池子前洗头,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看地上的碎头发,今儿买卖不咋样啊。”

    “凑合着瞎干吧,老婆孩子整天张着大嘴等着,总得养活。”

    赵红军今年有二十五、六,也是个爱混朋友、好玩好事的主儿,干了快十年理发馆,兼且能说会道,倒跟明阳各行各道的人都有点交情,尤其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混混都喜欢上他这儿理发,是出了名的包打听。

    等冯平洗了头,坐到椅子上,赵红军拿毛巾给他扎在脖子上,举着剪刀问,“长点,短点?”

    “短点吧,天热,捂得光起痱子。”冯平对着镜子回答到。

    “还理个青鬓?”青鬓是现下最流行的发式,不论头顶上留长留短,鬓角一律刮得泛青,也是时下十几二十多岁小青年们的“制式”发型。

    “可别介,上回弄一青鬓让俺娘一阵好骂,咱脸型上下长,不适合,留着吧。”冯平看看贴在镜子旁的某当红男星的海报,三七分的长发,光秃秃的鬓角,不由得一阵恶寒。

    手里剪刀上下翻飞,赵红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虎子,初中毕业了吧?”

    “恩,算毕业了。”

    “有啥打算,接着上,还是当兵走?”

    “家里人意思是上高中。”

    “就jb你这材料还想考大学?还是当兵好,你打架这么厉害,到部队上肯定也没人敢惹,听武装部的熟人说,因为去年燕京发生的那档子事,以后几年大学生肯定不吃香了,你有专长,到时弄个侦察兵啥的干干,那家伙,多牛逼?”

    “侦察兵有蛋用,俺二哥不也是侦察兵出身,这会还不是给人家牵马扳蹬?”

    “次奥,给县局副局长开车你当是个人就能去的?要不是你大爷有门路,盯着这活的人多了,别小看冯健就是个一般科员,你问问赵四儿、老刀子,看谁敢跟你二哥说句硬话?”

    赵红军嘴里的赵四指的是西街的赵海龙,老刀子是北街的张胜军,都是明阳数一数二的大痞~子,县局常年挂着号的人物。

    冯平笑笑,也不反驳他,把话题引到广场中间的奖台上,“咋没见有人抓奖?”

    “大热的天,谁去那找罪受呢,前半晌热闹,到晌午边就散了,等过五点你再来看,那家伙,人多得挤不动!”

    “你没去试试手气?”

    “嗐,你老哥我这辈子就这受苦命,头一天图新鲜花了五块钱,弄了块香皂,我刚下来,下一个小屁孩子花他娘一块钱就抓了辆自行车,他奶奶的!”赵红军“噗”的一声把嘴里叼的烟头吐到地上,暴了句粗口,“看人家的手气,不眼红不行啊,昨儿个傍黑,李红卫硬是抓了个头奖!”

    “哪个李红卫?”冯平觉得有点耳熟。

    “东街大痞~子,他爹当支书的。”

    冯平就“哦”了一声。

    “看看咋样,哪不合适再修修?”

    冯平左右侧着头照照镜子,这造型……方砖叔?

    “不要板儿寸,老兄受累把两边棱角给扫扫,不行添点钱儿?”

    “客气啥,也没别人,闲着也是打盹。”按着冯平的指点,赵红军又“咔嚓咔嚓”来了几剪子,“咋样?”

    “行,还是老兄你手艺好。”冯平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眉锋凛冽,眼线细长,面部线条硬朗,配合新出炉的发型,如果不是相貌太过稚嫩,倒有几分电视剧《征服》里反派男主角的影子。

    “你别说,这头型还挺精神!”赵红军也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拿海绵给他扫扫脖子,接过冯平递过来的钱,找了三块给他,“再坐会呗。”

    “不了,去打几杆台球,头几天光慌着考试了,都没时间出来玩儿,一块去?”

    “我可不去找那不自在,跟你小子打球还不如直接替你算帐。”赵红军笑着拒绝,掏出包“7”让了让,见冯平摆手就自己叼了一根,“你去玩吧,我吸完这根烟,接着梦我的头等奖,狗日的,幸福牌一二五……”

    “行家的选择!”冯平顺口接住下句,跟赵红军哈哈一笑,挑帘出了理发馆。

    下午四点刚出头,摆在露天遮阳篷下的几家台球摊还没开始上买卖,躺在折叠椅上的小老板们见好不容易来个熟客,有气没力地招呼着:“虎子来了,打两杆?”

    冯平抬头看看道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树叶子一动不动,过条马路就满头汗,这要几杆台球打下来,不得洗个瀑布澡的,就摇了摇头,“太热,找个凉快地儿耍会去。”

    走进广场北侧用铝合金门窗和石棉瓦依墙搭成的略微上些档次的台球屋,里面自东到西摆着一溜六张台球案子,顶上几台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俩半大小子嘴里叼着冰棍,占了最东侧日头晒不到的上佳位置。

    靠墙摆着的钢丝床上躺着假寐的老板娘听见脚步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拉拉短袖紧身白t恤的下摆,遮住略显臃肿的小腹,抬眼一看认识,用带有明显东北味的普通话打招呼,“虎子来了,一个人儿?”

    “嗯,刚理了发,来玩会,你男人呢?”冯平答了一句,左右看看老板没在,顺口问到。

    “上班呢,姐陪你玩会呗?”这家台球厅的老板是电影公司经理的儿子,全家都是东北人,在明阳呆了好些年,还保留着家乡口音。

    “行啊。”冯平无可无不可地笑笑,随手挑了根长短适中的球杆,反正志不在此,也不去理会妆容有些偏浓的老板娘话里话外引人暇想的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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