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书案被人拍得一颤,案上笔墨纸砚换了位置,侍女们见状吓得个个低头,大气不敢出,拍完书案的蜀太上妃王氏收回右手,虽然手有些疼,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手上。

    坐下后,不发一言,侍女见着王氏似乎气消了些,赶紧上来将书案收拾好,随后垂手侍立一旁,依旧不敢出声。

    如今已入冬,不过因为有了玻璃窗户,所以能在不开窗以保持室内温暖的情况保证透光,王氏看着洒在房间地面上的阳光,心中一片纷乱。

    今日,她的儿媳安固王妃王氏、孙子安固王世子尉迟嘉德被人掳走了,下落不明,虽然已经全城大索,但恐怕再也找不到人,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是贼人经由地道潜入皇宫,把天子和太后、邾王后都掳走,自那以后,就再没这三人的消息,如今又来一次,让王氏只觉得心凉。

    邺城,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滴水不漏,而满朝文武之中,肯定有人暗中和逆贼勾结,为对方在邺城行事提供方便。

    再进一步想,保不齐这些人会酝酿更大的阴谋,可能会作为盘踞黎阳关逆贼的内应,伺机献城,若真让对方得逞,那可就全完了。

    所以王氏为此忧心忡忡,方才一众文武聚集蜀王府议事,就有人提出安固王妃及世子被人绑架一事不简单,其后极有可能包含着更大的阴谋。

    首先,绑架的幕后主使所图甚大,其目的肯定不是索要赎金,那么,对方绑架安固王妃、世子的目的,极有可能是让领兵在外的安固王尉迟顺心态起变化。

    要么,幕后主使是借此逼迫安固王投降,所以,其人可能是邾王(西阳王)宇文温。

    联系到上次,天子、太后,邾王后被人从宫中掳走,那么宇文温很有可能策划了此次绑架,将其岳母、小舅子绑架,以此为要挟,要挟岳父尉迟顺乖乖就范。

    尉迟顺若投降宇文温,很大概率能保住一家人性命,甚至还能做个富家翁,所以在当前局势之下,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此次绑架的幕后主使,就是尉迟顺本人,待得妻儿脱离朝廷监视,他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投靠女婿。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不明身份之人策划了这次绑架,意图在朝廷和安固王之间制造不信任,突生变故,其人好借机从中渔利。

    无论是那种可能,都意味着朝廷对安固王失去了最后的制约,那么对方接下来想要做些什么事,朝廷很难阻止。

    这一看法,是众人达成的共识,考虑到之前安固王数次抗命,拒不率兵北撤至荥阳驻扎,不由得让人对安固王的真实意图感到不安。

    关于安固王抗命不撤兵的问题,众人倒是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安固王和宇文明对峙将近一年,双方营寨犬牙交错,安固王短时间内要将大军北撤的话,难度很高,所以对方抗命也是情有可原。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蜀太上妃王氏对此却很恼火,她写了几封亲笔信给继子尉迟顺,好言相劝让对方以大局为重,然而对方的表现,让王氏坐立不安。

    继子到底是身不由己、无法立刻撤军,还是心中有怨言,所以动了投降的心思?

    王氏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尉迟顺是有退路的,可以投降女婿,保得一家平安。

    而在今日之前,王氏还可以通过变相软禁其妻儿,来阻止对方铤而走险,如今最后的手段没了,那么她难道就只能无助的等待,等待尉迟顺下一步的动作?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就像自己的喉咙被人扼住,也许对方只是开个玩笑,随后就会松手;也许对方接下来一使劲,自己就被掐死了。

    王氏绝不会坐视自己、儿子、孙子还有王家变成砧板上的肉,绝不会任由他人肆意宰割,所以她要立刻采取行动,但是方才和众人议来议去,却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尉迟顺在郑州,其麾下大军的动向,直接决定了邺城安危,为防万一,派人去夺尉迟顺兵权是最好的办法,但问题在于,尉迟顺若是绑架事件的幕后主使,这样的做法已经没有意义了。

    而对方若不是幕后主使,真正的幕后主使将情况预先透露给尉迟顺,那么朝廷派人来取而代之,必然逼反尉迟顺,如此一来,就真的中了反间计。

    正是因为如此,大家左右为难,议来议去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得不说,此次绑架事件与其是个阴谋,不如说更像个阳谋。

    直接破坏了朝廷和安固王之间的信任,让郑州大军随时处于失控状态,朝廷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将会面临巨大风险。

    只要稍微应对失当,本来就已经是勉强维持的局面,很容易瞬间垮塌,再也无法挽回。

    对于王氏来说,坐以待毙当然不行,但仓促间作出决定也不行,若贸然派人去夺兵权,一个不留神搞不好会逼反本来毫无反意的尉迟顺。

    但又不能拖太久,一旦尉迟顺真的有反意,让对方知道妻儿安全摆脱控制,那么阵前倒戈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所以..

    所以蜀太上妃王氏觉得压力很大,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的同时,又有些悔不当初。

    她觉得若是之前自己能果断些,在亲儿子尉迟惇去世时,封锁消息并派人夺了继子尉迟顺的兵权,如今又怎会身处两难境地。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想着想着,王氏只叹还是自己亲儿子才靠得住。

    然而尉迟佑耆已经赶赴洛阳,如今不在身边,王氏能依靠的,就只有尉迟惇留下的几个心腹,还有几个娘家人。

    正愁眉不展之际,有侍女来报,说几位王氏子弟在外求见,王氏闻言紧锁的眉头稍解,开口说道:“让他们进来。”

    。。。。。。

    郑州许昌,巡视防务归来的尉迟顺,再次研究起舆图,这段时间以来,他睡得很少,成日里琢磨如何提防极有可能搞偷袭的女婿宇文温,与此同时,还要琢磨如何对付面前的宇文明。

    宇文明是铁了心求稳,从年头一直和他耗到现在,眼见着就要耗够一年,却依旧打算耗下去。

    尉迟顺不是没想过各种计策,想方设法引诱对方出击,然而宇文明的大军稳如泰山,排兵布阵几乎毫无破绽,绝不轻易出击,以大小堡寨为依托,就是要和他耗。

    面前的敌人就像一块石头,让尉迟顺一筹莫展,而身后可能存在的敌人就像一条毒蛇,让尉迟顺连觉都睡不好。

    先前,黄河南岸滑台、白马津还有北岸黎阳津失守,邺城受到直接威胁,尉迟顺认为这是女婿宇文温声东击西的策略,佯攻邺城,实际是要偷袭许昌,所以日防夜防,一直防到现在。

    然而设想中的敌军奇兵没有出现,尉迟顺却不敢掉以轻心,以至于夜里睡不着,折腾了到现在,每日都是眼圈发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他已经不是当年年轻力壮的尉迟三郎,如今年纪大了,虽然尚未到老眼昏花、糊涂忘事的地步,但终归比不上年轻时,熬起来颇为辛苦,但再辛苦他也得熬下去。

    郑州战局事关重大,尉迟顺不敢有丝毫松懈,就怕被女婿搞偷袭得手,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尉迟顺知道女婿多疑,平日里总怀疑有人要害自己,所以疑神疑鬼的同时,用兵喜欢搞偷袭,打仗时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所以...

    你的奇兵到底何时出现?

    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杯刚泡好的茶,尉迟顺觉得精神好了些,继续琢磨起自己布置的防线。

    大军云集郑州,以长社为诱饵,许昌为后援,四周的大量堡寨为依仗,和当面的宇文明大军对峙,而后路粮道,关键点是荥阳。

    荥阳(虎牢)很重要,不仅关系着郑州大军的安危,也是洛阳的东面屏障。

    如今已占据陕州的宇文氏军队,严重威胁洛阳的西面,只是忌惮河东的尉迟勤大军,不敢轻易东进。

    若洛阳东面的荥阳有失,洛阳会腹背受敌,敌军从东而来,以如今朝廷的兵力,已经无法和宇文氏来一场邙山之战,洛阳无法久守。

    所以荥阳是重中之重,尉迟顺为此精心安排兵马,要把荥阳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他把自己的诸多布置一一回想,没发觉有何问题,但一想到女婿的战绩,尉迟顺又有些不放心,无他,宇文温诡计多端,尉迟顺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破绽没发现,到时候会被对方趁机得手。

    破绽到底有没有?会是哪里有破绽?

    尉迟顺每日都要问自己这两个问题,每日里想来想去,不觉得自己还有破绽。

    这种翁婿之间互相算计的日子还真是让他无奈,也不知为此会折寿几年,尉迟顺有时会想,女婿成日里东想西想,要么算计人要么提防被人算计,如此下去,会不会因为用脑过度而英年早逝。

    到时候他的小外孙早早就没了阿耶,自己两个女儿守寡,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岂不是会很凄凉?

    想到这里,尉迟顺苦笑着摇摇头,这种时候想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你死我活的战场,容不下儿女私情,胜利者才有怜悯的权力,而失败者能否苟延残喘,就只能看胜利者的只有家破人亡。

    些许恍惚过后,尉迟顺继续琢磨该如何御敌,就在这时,仆人入帐,为他带来一封信。

    拆开信件,尉迟顺看了一会,悚然而立。

    “信使呢?”

    “回郎主,那人在营内一处等候。”

    “带他过来!”

    。。。。。。

    夜,宇文温借着烛光在案前研究舆图,这并不是河南地区的舆图,他现在的敌人虽然是尉迟氏,但潜在的敌人却是淮南陈军。

    虽然淮南陈军到现在为止都还算老实,但不代表己方能够高枕无忧。

    三国时,关羽大意失荆州的事情,宇文温可不敢忘,他现在的局面,和关羽有些类似:全力向北进攻,把腹背露给盟友。

    这种时候,盟友一旦翻脸,后果不堪设想。

    就总体而言,宇文温看不起陈军的战斗力,但不代表他会真的不防备对方,陈国天子陈叔宝是窝囊废不假,可万一哪天对方心血来潮要玩一把大的,再来个“白衣渡淮”,他可没多少兵力救火。

    为了巩固后方,为了守住淮水北岸,宇文温做了精心布置,首先是防线东端的淮泗要地彭城,此城是淮水防线的关键点,一旦出问题,整条防线就会出问题,所以他派行军总管杨素守彭城。

    杨素的能力毋庸置疑,军政全才,有这位守彭城,北可防青州,南可防陈国。

    再由行军元帅长史卫玄驻守涡阳,这是淮水防线的中段,卫玄不以作战见长,但组织防御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行事稳重,有大局意识,有这位在中路,宇文温很放心。

    淮水防线西端,是行军总管宇文十五负责坐镇,宇文十五初次挑大梁,表现不错,宇文温为此还把想法多多的王頍分派给对方做长史,就是要让宇文十五能承担重任。

    迄今为止,宇文十五和王頍这对组合表现不错,牢牢控制着淮西地区局势,监视淮南陈军的同时,让新坞堡主们快速站稳脚跟。

    宇文温仔细琢磨了一番,他不认为淮水防线如今有什么大的破绽,即便其中一段被不宣而战的陈军突破,整条防线也不至于瞬间崩溃,能有足够的时间让位于黄河南岸的宇文温应对。

    而只有后方稳固,宇文温才能全心全力算计他的岳父尉迟顺,尽快扫平河南,集中主力进攻邺城。

    收起淮北地区舆图,宇文温闭上眼,用手揉着太阳穴,这段时间以来他用脑过度,以至于思维过于活跃,导致自己常常失眠,双眼眼圈发暗,熊猫眼已经渐渐成形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会折寿的。

    宇文温如是想,却没办法让自己不多想,打仗这种事,一不留神就会输得倾家荡产,他输不起,所以身不由己。

    他苦心经营了十年,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又有机会扩张势力范围,光有岭表、江州还不行,得在河南、淮北地区拓展人脉并拉拢、培养亲近的地方势力,万一搞砸,机会很难再有了。

    作为一个小集团的首领,宇文温按说应该有谋主,或者谋士团,为他制定战略,时不时出谋划策,代替他“用脑过度”。

    然而宇文温身边并没有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谋主,他身边的“自己人”当中,史万岁擅长打仗,军略出众,但涉及政治好像不太灵光,不可能做谋士。

    来护儿类似,其他将领更不用说,至于许绍、郝吴伯、郑通,前两位太年轻,还需要历练、积攒经验,郑通年纪大些、思路活络,却同样需要历练、拓展视野。

    其他人,是不错的循吏、良吏,却不能成为宇文温的谋士。

    毛遂自荐的王頍,是个很好的人选,宇文温认同对方的能力,但当前阶段,宇文温的思路没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所以王頍无法为他谋划出合适的策略。

    因为宇文温的想法,不是“传统”谋士能够理解的,王頍还需要时间去适应。

    唯一能和他“谈古论今”的杨济,同样需要历练,如今在岭表当广州总管,负责主持一方大局顺便开拓地盘,所以现在宇文温摆脱不了用脑过度的困境。

    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那是值守的侍卫说某人有事禀报,宇文温示意对方带人进来,侍卫告退后,房内只剩宇文温和不速之客。

    宇文温示意对方坐下,见其不敢坐,笑了笑,开口问:“事情办妥了?”

    “回郎主,办妥了。”

    “见到胙国公了么?”

    “见到了。”那人说完,补充一句:“郎主,胙国公气色不错,只是看上去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又问:“胙国公如何说?”

    那人答道:“胙国公什么也没说。”

    “是么?”宇文温用右手食指敲着书案,沉吟起来,没有说话,那人等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郎主,若无吩咐,小的先行退下?”

    “嗯。”

    待得房中只剩自己一人,宇文温停止敲书案,起身来回走动了几个来回,再度坐下。

    他命令潜伏在邺城的王府侍卫执行绑架任务,邺城的负责人冉阿让亲自指挥,将宇文温的岳母和小舅子顺利“请”到安全屋住下。

    这个消息,冉阿让派人冒险从邺城送到黎阳关,最后传到宇文温手里,速度很快。

    而他马上写亲笔信一封,让人连夜出发,送到郑州许昌,把这一“好消息”送到岳父尉迟顺手中。

    宇文温在信中陈述利害关系,劝尉迟顺投降,承诺保岳丈一家周全,能做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

    虽然岳父没有回他话,没有表态,但宇文温知道,对方没有太多选择。

    在外领兵的大将,一旦失去朝廷信任,要么被夺兵权,身首异处或者被人押回国都等待处置,要么奋力一搏,来个先发制人阵前倒戈,带着大军投敌。

    若带不动军队投降,就只能自己仓皇出逃,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无论许昌那边接下来上演什么戏码,获益的就只有宇文氏这一边。

    这就是宇文温的计策,挑动政治斗争来解决军事问题,现在,他的岳父尉迟顺,已经身不由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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