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酒樽落地,天子宇文乾铿身形摇晃,身边宦官赶紧搀扶,杞王宇文亮见着天子不胜酒力,赶紧劝道:“陛下,还请歇息片刻。”

    “无...无妨,无妨...来,再来...接下来是?”

    一身酒气的宇文乾铿,满面通红,站都站不稳,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明显已经喝醉,一旁已经举樽的公卿,见状有些为难,宇文亮则有些无奈。

    如今是宴饮,酒过数巡,按礼制还有一巡才算完,虽然天子喝的酒很淡,但量大,积少成多以至于有些过头,不过再撑过这一轮就好了。

    宇文亮不想让公卿们见着他阻止天子喝酒,以至于显得自己粗暴无礼,然后产生不好的联想,便默认宦官给天子再满上一樽酒,接受公卿们的敬酒。

    饮毕,宦官搀扶着天子归位,杞王和公卿们亦归位,乐部跪奏“请进舞”,接连奏了几次,待得天子点头,鼓乐声起,乐部又跪奏“请以次进伎”。

    伎,即是舞伎,元会之后会有“奏食举乐”,那就意味着不光有“食”的环节,还要有“乐”的环节。

    当百官食用皇帝所赐御饭、饮酒完毕,殿内就该进行载歌载舞的表演了,官员们在席间边吃边看表演,也算是天子与臣子“众乐乐”的用意之一。

    如此庄重的场合,上演的舞蹈自然不会是乐坊里的那种“暧昧”舞蹈,能登大雅之堂的歌舞,自然是端庄而不失赏心悦目的舞蹈。

    穿戴整齐的舞伎入殿,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事先熏过香药的衣裙,在舞伎起舞间散发着淡淡香气,和殿内各香炉说弥漫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了心旷神怡。

    席间,杞王世子宇文明轻轻嗅着香气,看着起舞的歌伎,又瞥了一眼御座。

    天子好像已经醉了,右手手肘靠着食案,手掌撑着面颊,试图维持坐姿。

    天子这只是在勉强撑着场面,以免提前退场有失礼数,而杞王则坐在位置上,与一旁的大臣低声交谈,一切看上去很正常,没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不,绝不可能发生意外。

    宇文明心里很清楚,天子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曾经亲自策划并实施了针对丞相尉迟惇的刺杀,一如尝过人血的猛兽,必然会食髓知味。

    那么,对方再次铤而走险,对付他父子二人,并不是不可能。

    所以,虽然明面上杞王和天子相处融洽,但实际上提防之心丝毫不减,经过周密安排,在宫里宫外都布置妥当,不会给年轻的天子以任何机会,靠着设陷阱行刺来一举翻盘。

    宇文明很清楚,事到如今,自家已无退路,所以迟早要踏出那一步。

    但在那之前,需要时间经营、布局、收买人心,那么在时机成熟以前,行事必须慎之又慎,宇文明和父亲对此很明白,心中戒备丝毫不敢松懈。

    今日元会,是个重要的日子,文武百官入宫朝贺,随后赴宴,场面很大,入宫的人很多,万一有心怀叵测之徒混迹其中,那么对于宇文明和父亲宇文亮来说,可不是好事。

    天子会甘于身陷困境而不反抗么?不会。

    他父子二人会掩耳盗铃、犹豫再三,以至于错过时机,步晋王宇文护的后尘么?不会。

    所以迟早有一天,双方的矛盾会爆发,天子虽然势单力孤,但既然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有一定的主动权,随时都可能反咬一口,让他父子二人猝不及防。

    今日元会,涉及到饮食,宇文明知道自己和父亲有被人下毒的风险,所以早就做出了各种安排,今日能端着酒菜入殿的侍女、宦官,全都经过筛选。

    为了防止有人自带毒药投毒,每一份佳肴、每一壶美酒,在从御厨到大殿的途中,全程都有人监督,并且上席之前都有人试吃。

    每一个酒壶,全都经过检查,不会有所谓“鸳鸯壶”的存在,宇文亮和宇文明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在自己喝的酒、吃的饭菜里下毒。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任何人都没办法通过下毒的方式,来危害宇文亮父子的安全。

    甚至考虑到火药的威胁,大殿里近期任何施工都在监视之下进行,不会让人有在殿中埋设大量轰天雷的机会。

    若天子真的丧心病狂,试图亲自动手、持械行凶,那么早已准备就绪的侍卫,会毫不犹豫扑上来。

    宇文明觉得,如果今天真的有针对他和父亲的阴谋,绝对不会得逞,他不觉得天子能有什么机会翻盘,也不认为有人能聚集亡命之徒,半路截杀他和父亲。

    皇宫,长安城,都在他和父亲的牢牢控制之下,没有人可以兴风作浪。

    而天子真有什么异动,他还安排有后手,以绝后患。

    宇文明想到这里,心中稍定,看着翩翩起舞的舞伎,只觉赏心悦目,精心排练的舞蹈,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那妙曼的身姿,使得这些歌伎看上去宛若下凡仙女。

    当中一人,容貌端正,舞姿优美,看来是经过了长期训练,举手投足间,带着些许妩媚,却无**之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看着看着,宇文明忽然觉得这歌伎有些面熟,他不由得有些奇怪:身份卑微的歌伎,何德何能让他觉得面熟?

    鼓乐声中,蔡氏舞动着、旋转着,施展平生所学,将最美好的舞姿展现出来,此时的她宛若一只花枝招展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额头渗出些许汗珠,眼角溢出泪水,恍惚间,蔡氏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那年她六岁,沐浴着阳光,在芳草间兴高采烈的追逐着蝴蝶,随着蝴蝶翩翩起舞,虽然舞姿笨拙,却引得父亲阵阵掌声。

    十一年了,父亲遇害后家中发生的一幕幕,蔡氏铭记在心,而杀害她父亲、弄得蔡家家破人亡的凶手,如今近在咫尺。

    时光流逝,当年六岁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就想着复仇,为此不惜一切,即便要为此献身也在所不惜。

    现在,时机到了。

    蔡氏探手去扯所带项链,火光随后闪现,引燃了她身上和头发涂着的火油,以及被火油浸泡过的抱腹,燃烧的抱腹随即将身上所穿的绸缎衣裙点燃。

    火油有明显的气味,为了遮掩这些气味,她所涂火油拌有香药。

    用这种火油浸泡过的抱腹,阴干后虽然气味减轻许多,但有些残余气味,所以为了遮掩火油的气味,蔡氏用了许多香药,并在“他”的帮助下,顺利蒙混过关。

    此时此刻,蔡氏强忍着烈焰灼身的剧痛,带着必死的决心,化作烈焰舞蝶,扑向近在咫尺的仇人。

    仇人有两个,一个是直接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当年的杞国公世子宇文明,另一个是幕后主使,即当年的安州总管、杞国公宇文亮。

    将近十一年前,大象二年五月,时任安州总管的宇文亮忽然领兵袭击黄州总管元景山,宇文亮之子宇文明留守安陆,当时的安州刺史蔡泽,为宇文明所杀。

    蔡泽的家人随后也倒了霉,而其幼女蔡氏,侥幸躲过一劫。

    十一年后,蔡氏终于等来了复仇的机会,但目标只能选一个。

    正饮酒、观赏歌舞表演的杞王宇文亮,见着身上忽然着火、向自己冲来的歌伎,下意识起身,却有些趔趄,后侧侍卫见状立刻冲向上前去,想要护卫杞王。

    宇文亮见着那身上着火的歌伎呼喊着“逆贼去死”,施展双臂向自己扑来,相互间距离很近,自己都已经能感受到火焰的炽热。

    他急切间退不了那么快,索性拔剑,奋力向着冲来的歌伎挥砍。

    鲜血溅起,宇文亮一剑砍中蔡氏肩膀,而毫不躲避的蔡氏张开双臂,奋力保住宇文亮的腰,用头顶着对方的胸膛。

    她双手所带手镯有小机关,相互扣在一起时急切间无法分开,如此设计,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力气不够,让对方挣脱。

    蔡氏紧紧搂着杀父仇人,身上燃起的大火蔓延到宇文亮前胸,忽然暴起的火光,映红了殿内惊慌失措的文武百官面庞,映亮了宇文明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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