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灯火通明,一边是披坚执锐的周军将士,一边是瑟瑟发抖的陈国宫女、宦官,双方形成鲜明对比,而陈国禁军已经缴械投降,转到别处安置,此时的院子,已为周军控制。

    台阶下摆着一张坐榻,已经瘫痪的陈国天子陈叔宝,在太子陈深的搀扶下勉强保持着坐姿。

    台阶上,屋檐下,宇文温坐在胡床上,俯视着父子俩。

    宇文温作为胜利者,面对亡国之君陈叔宝,该有的姿态必须有,不可能因为对方瘫痪,自己便迁就“病人”,宇文温让陈叔宝坐着,已经是很客气了。

    其实这种姿态有没有,对于宇文温来说无所谓,但事关朝廷脸面,如果他不注意这种细节,事后是要被弹劾的。

    兄长宇文明本来就因为儿子的大功飞了,憋了一肚子怨气,若是找到借口,宇文温怕是会被教训一番,他可不愿意,所以该有的姿态就必须摆出来。

    然而姿态是摆出来了,场面却很僵,双方不发一言,旁人也不敢打破。

    此时,宇文温已脱下兜鍪,一旁有火把,所以陈叔宝能看清楚宇文温的容貌。

    一开始,陈叔宝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周国藩王,过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

    那年,他微服出宫巡游,于秦淮河畔一酒肆吟诗,却为隔壁一人所嘲讽,于是有了一番奇遇。

    那男子自称姓“余”,似乎有心事,所以喝得醉醺醺,却因此接连做出多首好诗,每一首诗都让陈叔宝拍案叫绝。

    有《将进酒》,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说不完的洒脱。

    有《长相思》,“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道不尽的悲伤。

    有《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慷慨豪迈之意,让陈叔宝心情澎湃激昂,久久不能忘怀。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对方年纪轻轻,胸中颇有才学,正该为己所用,成为朝廷的栋梁,却为了救妻子而离去,至此,两人再未见面。

    九年过去,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身着铠甲,自称是周国豳王。

    豳王温,先前为西阳王温,邾公温、西阳公温,是威胁陈国的一大祸害,陈叔宝还以为此人是面目可憎之人,原来却是“余郎君”?

    想到这里,陈叔宝有些恍惚,周国宗室宇文温的大名,他当然很熟悉,宇文温近十年的经历,他听人说过,也知道正是有此人的骁勇善战,周国的宇文氏才最终保住江山。

    这样一个人,陈叔宝一直认为应该是个赳赳武夫,粗鄙不堪,未曾料居然就是那位文采出众的“余郎君”。

    如此文武全才,难怪...

    陈叔宝心中叹道,看着宇文温,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瘫痪了,如果没有太子扶着,连坐起来都无法实现,更别说现在,他已经成了宇文温的俘虏。

    为何会如此!

    陈叔宝悲从心中来,他是堂堂天子,如今沦为阶下囚,被人居高临下看着,好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这种感觉很屈辱,他却无法反抗。

    陈叔宝瘫痪后本来说话就不利索,此时心乱如麻,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

    而宇文温看着陈叔宝,百感交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叔宝在位期间,沉湎酒色不理朝政,近小人远君子,荒淫无道,成日里醉生梦死,玩女人玩得肆无忌惮,连大将的夫人都不放过。

    现在当了亡国之君,没什么好可惜的。

    但宇文温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他本来是想取对方性命,然后只需要面对继位的新君陈深。

    陈叔宝和大将萧摩诃续弦安氏有染,当年还是贵妃张丽华做中间人牵线搭桥,于是宇文温从张丽华口中问清了细节,设了个圈套。

    陈叔宝和安氏偷情,服用了蔡脱儿献的“助兴”仙丹,极度愉悦之下便会“马上风”猝死,如此一来,陈国会有一段时间乱成一团,周军便有机可乘。

    然而陈叔宝虽然“马上风”,却没有死,只是瘫痪而已,命很硬。

    不过宇文温运气不错,陈叔宝虽然保住了性命,却陷入昏迷,也算有了群龙无首的效果,只是如此一来,那一套国君投降的流程,就没办法做了。

    国君投降,当然不像一般文武官员投降时那么随意,“规矩”自然是要有的,那就是肉袒、牵羊,隆重得很。

    这一套投降的流程,缘起商微子向周武王姬发请罪,到了春秋战国时,成了战败国国君向战胜国军队投降的必有流程,演化到现在,又多了面缚舆榇、衔璧系颈。

    然而陈叔宝活着,却瘫痪了,不要说走,就连坐也坐不起来,这一套投降的流程,自然就无从谈起。

    面对一个口眼歪斜的瘫子,宇文温要抖威风都不好抖,还担心万一说话太大声把对方吓死了,那可不好。

    所以,该说什么?

    普通藩王,此时就该说:“速速投降,免汝一死,保汝家眷平安!”

    文艺藩王,此时就该说:“汝之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二逼藩王,此时就该说:“寡人放汝归营,收拾兵马再战!”

    隔壁藩王,此时就该说:“汝妾张丽华姿色甚好,风情万种,寡人甚爱之。”

    “江南国主,自建康一别,转眼已是九年。”宇文温终于开口,他不可能称呼对方为“天子”、“陛下”,故而以“江南国主”代称。

    “往事历历在目,未曾料再见面时,却已是沧海桑田。”

    陈叔宝闻言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自称当然不能再用“朕”,而要称呼对方,得用“大王”一类尊称,这对于陈叔宝来说很屈辱,但又不能不开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叔宝只能低下头,含糊答道:“吾,身体有恙,无法行礼,失礼了..失礼了....”

    “无妨,国主好好休养,一众内眷,绝不会受人打扰。”宇文温说完,看向搀着陈叔宝的陈深:“世子可有话说?”

    陈森有些讷讷:“家父有恙,无法久坐,还请..还请大王开恩,许家父休息。”

    陈深有着超越年纪的老成,但在威风凛凛的宇文温面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也罢,国主身体有恙,确实不能久坐。”宇文温按刀起身,走下玉阶,来到陈叔宝面前。

    陈深紧紧搀着父亲,惊恐的看着走近的宇文温,他担心对方接下来会伤害父亲,却不知道真要发生这种事,他该如何是好。

    宇文温来到父子俩面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叔宝,良久之后再开口:“自永嘉之乱以来,中原纷争不休,南北对峙二百余年,如今,该结束了。”

    未等陈叔宝表态,宇文温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所以,国主,把江山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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