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观星 (下 一)

    这些黑衣人与士子们在大总管府衙门前遇到的一样,个个都带着伤残。但彼此之间配合后发挥出來的战斗力,远非赵大、刘二这种角色能比。转眼间,就将冲突的双方彻底隔离开,然后再分别捉起來,在看台下蹲做一堆儿,劈头盖脸地数落道:“打啊,接着打啊。赶紧着,爷们还沒过够瘾呢…”

    那赵大和刘二岂肯吃这眼前亏?赶紧抱拳于头顶,不停地作揖求饶:“哥哥,众位哥哥,小人知错了,知错了。请各位哥哥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我呸…就这点儿尿性,还动武把式…”黑衣人的头目张口,朝地上吐出一大口唾沫。用敲锣的布锤,照着二人脑门猛戳,“有种去阵前杀鞑子。跟自己人窝里横,算什么玩意儿?这衙门里头还沒让你们说的算呢,真让你们说得算了,去不是一言不合,就得退出去斩首示众?…”

    “哪能,哪能呢,瞧哥哥您说的。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只是切磋,切磋…”赵大、刘二被骂得面红耳赤,继续不停地作揖。

    那黑衣人的头目见他们肯服软,也不懒得再继续骂。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现在知道错了,早干什么去了。咱们议政园门口的大牌子上,写的是什么你们俩也别装着不知道…

    赵能、刘北,你们两个,各自罚款五贯,三个月内不准再上台。如果半个月内不到衙门交清,后果自负……”

    那赵大、刘二两个听了,后悔得连肠子都想往外吐,赶紧继续大声哀求对方高抬贵手。那黑衣人的头目却狠狠敲了下铜锣,大声宣告:“晚了…犯了规矩,就得挨罚…你们俩若是不服,可以过后向扬州府去申诉。但申诉结果下來之前,该交的钱一文都不能少…”

    随即,又用力敲了下铜锣,把脸转向在场中其他人。“下一个轮到谁了,赶紧上,别耽误功夫…注意,谁要是再敢动武,老子就跟他一对一单挑…甭看说漂亮话说不过你们,用拳脚讲道理的话,以后这议政园里头,肯定就是老子自个儿说了算,你们全得好好听吆喝…”

    “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谁都知道,这群身穿黑衣服的杀材,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兵。动起手來,个个能以一当十。假如真的论拳脚决定谁说得算的话,大伙就只能乖乖趴下听吆喝去了,谁也甭指望还能活着站在台子上。

    “下一个,赶紧着…”黑衣人头目撇撇嘴,带领手下爪牙分开人群,继续走到外围维持秩序。把讲台留给周围的看客们。后者则先是本能地观望了一阵儿,看看周围不像还有麻烦的样子,便又慢慢恢复了活跃。

    只见一名脸上带着条长疤,却做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顺着梯子,一步一晃地爬山了靠近水畔的讲台。先拱起手來四下做了个罗圈揖,然后举起铜喇叭自我介绍:“在下王守义,乃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曾经读过几天书,后蒙大总管赏识,提拔为县学的训导。前年十二月在江湾新城.....”

    话才说了一半儿,底下就有人大声起哄道:“行了,王秀才,别整天把你那点儿功劳挂在嘴巴上了。不就是帮着吴将军守城时,脸上挨了一箭么?大总管都把你直接提升为县学教谕了,你还想怎么着?”

    “是毒箭,是挨了一支毒箭…”王守仁立刻羞得满头是汗,脸上的疤痕如蜈蚣般上下涌动。“毒箭,老子在医馆里躺了半个月,才把命捡回來…老子的教谕职务,是拿性命换回來的。你不服,不服你也去跟鞑子做一场再來说嘴…”

    那台下起哄的人听了,顿时气焰就矮了三分。摆摆手,撇着嘴回应,“得,得,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咱们想听的是你有什么好主意要献给大总管,不是听你摆功…”

    “哪个摆功來?王某只是说,王某只是说,王某不是为了,不是光为了自己而已…”王守仁气得直哆嗦,却不肯放下铁皮喇叭。先气哼哼地解释了几句,然后继续说道:“各位乡亲,王某家住城北柳树坊,可每回想去城南走亲戚,都得绕行三四里路,从康乐坊那边过桥。前几天听知府大人说,大总管府衙门将专门拨下一笔钱來,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王某琢磨着,这笔钱虽然说要花在咱们扬州人头上,可也不能按人头分不是?”

    “哈哈………”台下有许多消息灵通者,都摇头而笑。大总管府要将去年的一部分盈余返还给地方,这件事情已经白纸黑字印在报纸上。但具体怎么个用法,还真是个问題。眼下扬州城、江湾两城内,人丁已经又恢复到了百万以上。再多的钱按人头数平分下去,落在每个人手里的恐怕也不够买一个烧饼。

    “所以呢,王某今天就有个提议。请知府衙门拨款,给咱们城西北百姓,专门修座石桥。让咱们以后去城南,直接从柳树坊就能过河。不用再顶着大太阳绕上三四里地,弄得像只狗一般拼命吐舌头…”

    “轰…”台下的人群,顿时又笑成了一团。都觉得王守义不愧是个读过书的秀才,想得就是周全。

    众外地來的士子和名流看到此景,忍不住又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溜圆。“这样也行?这官府怎么花钱,哪论到草民來决定了?”

    然而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那王守义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学童,拿出纸张來开始征集联署。众看客们则纷纷走上前去,或者借王守义递过來的汲墨铁笔,签下自己的大名。或者按个手印,再由两个学童代签。转眼间,就签了满满七八页纸,即便不够一千,也有九百七八十出头了…

    趁着王守义继续征集人联署的时候,又有一个姓苏的胖子爬上了讲台。举起铜喇叭,开始说出他自己的提案。那就是,请大总管府加派黑衣城管,打击城里流窜的扒手和骗子。凡抓到者,皆送进煤矿,永远不许这类人重见天日。

    这个提案比先前那个,得到了更多人支持。凡是生活在城里有手有脚的,谁也不希望自己辛苦了一个月赚來的薪水,被小贼转眼摸走,或者被骗子设套给骗个精光。故而很快,苏姓胖子就拿到了十几张大纸的签名,高高兴兴地捧在手里,找相关衙门去存档备案了。

    紧跟着,又有第三、第四、第五个人上台,公开宣讲自己的提案。或者拿到了满意的支持,或者铩羽而归。众旁观的士子名流们粗略算了一下,基本上涉及到市井草民切身利益的,就容易得到联署。而相对空泛或者长远的,则很难受众人响应。

    “让我也來试试,就不信天下百姓都愿意跟着朱屠户一条道走到黑…”來自恩州的名儒王蓬,找了个机会攀上一座讲台。拿起铜皮喇叭,扯开嗓子喊道:“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上古之时,人茹毛饮血,凌弱以强,行止无异于禽兽。有圣人降世,以礼教化万民。故人始知上下、长幼、顺逆,继而知忠孝、尊卑。始有别于禽兽,今大总管府推行“平等”之策,乃惑乱之始也。若人皆不知上下,无守礼仪......”(注1)

    ‘“他说什么?”周围的百姓被突然冒出來的“之乎者也”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互相询问。立刻有进过学堂者随口翻译道:“他说礼是天经地义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人才和野兽有了区别。而礼的意思就是,知道上下,长幼、尊卑的区别。如果不懂得这些,就是禽兽不如…”

    “去他娘的,又是那一套,让老子继续受一辈子欺负还不敢抱怨!”百姓们闻听,立刻如沸水般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

    朱重九的“平等宣言”虽然今年正月才正式付诸文字,但三年多來,随着地方上的士绅和儒生被驱逐的驱逐,收编的收编,随着各类作坊和店铺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淮扬一带沿河运河的城市里,百姓对贵贱尊卑的教条已经非常淡薄。只觉得像现在这样凭力气和手艺吃饭,凡事都求个公道最惬意不过,谁也愿意再回到过去那种必须要仰人鼻息日子里继续受罪吃苦。

    因此,大伙根本不肯给王蓬把话说完的机会,很快,就有一些嗓门大的人带头喊道:“兀那书呆子,你一个外地人瞎叫唤什么。你愿意给蒙古人当驴子,尽管自己当去。别拉上老子,老子沒那个当驴子的瘾…”

    “就是,自己愿意当奴才不算,还想拉上咱们…咱们淮扬人的事情,哪轮到你们这些外來的书呆子瞎嘚啵?…”

    “滚下去,滚下去。你自己愿意当狗,自己去当…把你的老娘和妹子,全送给蒙古人暖被窝。说不定还会赏你个官儿当…”

    “有官当也长不了…等咱们大总管北伐之时,他们还得滚下來…”

    “滚下來,赶紧滚下來…张明鉴火烧扬州时,怎么沒见你们站出來说话?鞑子掘堤放水时,怎么沒见你们言语一声?现在老少爷们刚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你们就又跳出來了?你们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思?…”

    “就是,还有别于禽兽呢?鞑子杀人屠城,你敢上前放一个屁么??你有那胆子么?”

    “怎么可能,他们敢來咱们扬州,就是摸准了咱们大总管不乱杀人的好脾气。换了鞑子那边,他们才不敢胡乱放屁…”

    一句句,虽然粗鄙无文,却全都骂在了点子上。把个老儒王蓬骂得七窍生烟,偏偏又找不到官府和家丁可以替自己撑腰,震慑群氓。身体在台子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猛然喷出一口老血,仰面朝天栽倒在了木制台板之上。

    注1:王蓬,汉人。明初以志向高洁而闻名,终生不忘大元对他的浩荡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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