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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秋露(下三)

    重一斤半,装颗粒化黑火药近一斤,特别针对破片率不足的情况,淮扬工坊还在黑火药中添加了大量的铁珠。

    爆炸率超过七成以上,从落地到爆炸时间通常都不会超过三息,只要炸开,周围方圆三步之内,就难逃波及。

    杨完者麾下的嫡系苗军虽然忠勇,却如何承受得了如此狂风暴雨般的打击,连续六七支仓促集结起來的队伍都被手雷强行轰散之后,便乱纷纷地退到两旁,三一群五一伙地分散开,努力以弓箭和投枪來挽回局面。

    对于身穿钢丝背心儿,又严格保持着队形的淮安军來说,这种远距离攻击,作用简直就是隔靴搔痒,大部分羽箭和投枪,都被盾牌隔离在了队伍之外,只有零星三两支,幸运地突破了盾牌的阻拦,却又很难刺穿钢丝软甲,徒劳地挂在目标的身体表面,随着脚步的移动叮当作响。

    目标明确的淮安将士,则丝毫不理睬周围的散兵游勇骚扰,在团、营、连各级军官的指挥下,继续朝着目标突进,挡在两条巨龙身前的山民,要么隔着老远就火枪兵轰爆了脑袋,要么在近距离狈刀盾兵砍翻在地,残缺不全的遗骸堆积在一起,在人群中间,形成了两条修长的血肉胡同。

    “侧翼,侧翼攻击,不要扎堆,一波一波轮番上,淮贼沒几个人,手雷也总有用完的时候。”几名杨氏亲族,背上插着锦旗,在山坡上來回跑动,同时将自家主将的最新对策,传达到每一名将士耳朵里。

    正六神无主的洞主和寨主们,习惯性地选择了遵从,将各自麾下的牤子分成数组,交给麻线们带领,轮番冲击淮安军的阵列,一个百人队被打散,就迅速再派出另外一支,完全不惜任何代价,也不在乎有多少人死亡。

    淮安军的火枪手们,则毫不留情地将扑过來的敌人逐一射杀,但火枪射击之后,毕竟需要花费时间重新装填,而为了保持阵形完整,整个队伍的移动速度,却必须迁就速度最慢者,很快,两条巨龙的移动速度就被严重拖缓,距离杨完者的帅旗越來越远,越來越远。

    “停下,整队。”第三军长史李子鱼迅速察觉到了情况的变化,深吸一口气,大声命令。

    “停下,整队。”

    “停下,整队。”

    “停下,整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

    人喊声,战鼓声,唢呐声,层层叠叠,连绵不断,早就在讲武堂轮训过的各级军官们,采用最可靠的方式,将命令传进每名士兵的耳朵。

    两条巨龙般的队伍,猛地向周围喷出数团烈火,然后瞬间停在了原地,让所有苗军将士都被闪了个措手不及,一个个瞪圆了眼睛,手握着刀枪,两脚在原地反复逡巡。

    “火枪兵,上刺刀。”李子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呼喝,“锋矢阵,刀盾兵护住两翼,掷弹兵跟在最后,斩将夺旗。”

    “火枪兵,上刺刀,锋矢阵,刀盾兵护住两翼,掷弹兵跟在最后,斩将夺旗。”

    “火枪兵,上刺刀,锋矢阵,刀盾兵护住两翼,掷弹兵跟在最后,斩将夺旗。”

    数名传令兵,高高举起铁皮喇叭,将自家长史的最新命令喊了出去。

    “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喇叭声调骤然变得高亢,利刃一般刺进敌我双方所有人的心脏,早已魂不守舍的苗军将士闻听,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灰败,而淮扬第三军团将士们听了,则迅速调整队伍。

    刀盾兵让开中央,移动向两翼,火枪兵大步向前,一边在移动中调整队形,一边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半长的钢刺,干净利落地套在了枪管前端。

    掷弹兵退到了阵列的最后,在锋矢阵的尾端,组成一个长方形横阵,只要遇到锋矢射不穿的敌军,则随时上前提供火力支援。

    “斩将夺旗。”迅速朝自家袍泽扫了一眼,李子鱼再度深深吸气,将最后的命令吼出嗓子,然后用力拉下了自己的面甲。

    第三军团的风格是“稳”,作战时很少采取贴身肉搏的方式,然而,第三军团却并非不懂得肉搏,而是,他们以往根本不需要。

    但是在需要肉搏的时候,第三军团上下,却不会有丝毫畏惧。

    曾经追随朱重九在黄河北岸迎击阿速骑兵的军中骨干不会畏惧,他们早已摸清的对手的斤两,坚信自己技高一筹。

    曾经追随徐达在黄河南岸硬顶脱脱三十万大军的各级将领不会畏惧,他们早已习惯了直面死亡,坚信最后的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曾经在讲武堂接受这个时代最完整军事教导的基层军官,也不会畏惧,他们的刺杀术都是由百战老兵手把手传授,并且经历过上百次模拟实战,今日,刚好要在敌人身上一试锋芒。

    同样不会有丝毫畏惧的,还包括刚刚调入第三军团沒多久的见习营长张定边,相比于隔着数十步距离用火器取对手性命,他明显地更习惯于传统的白刃相向。

    尤其是面对曾经的仇人苗军,更是两眼发红,想当初,天完红巾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于武昌城外遭到了苗军的突袭,所以才被杀了个血流成河,不得不全线退缩,清理伤口。

    如果沒有那一战,就不会有过后彭莹玉的东征,亦不会有倪文俊的独揽大权,更不会有天完分裂,倪文俊背叛投敌,徐寿辉在输光了全部赌注之后,被迫放弃帝号,从此带领全部天完将士接受淮安军调遣这一无奈结局。

    张定边不恨坐收渔翁之利的吴良谋,也不恨趁火打劫的朱重九,更不恨为了保住自家性命而放弃了一切的徐寿辉,他甚至连背叛投敌的倪文俊都不怎么恨了,毕竟在当初那种情况下,倪文俊如果不主动造反的话,就可以面临全家被徐寿辉冤杀的悲惨结局。

    但是,他却恨极了杨完者,恨极那些根本不知道为何而战,也毫无参战理由的苗军。

    是这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毁掉了天完帝国的宏图霸业,是这伙为虎作伥的家伙,毁掉富庶繁华的武昌城,是这伙见利忘义的家伙,焚毁了数不清的村庄,洗劫了数不清的寨子,杀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然后却理直气壮的把这些罪责硬安在了早已主动从湖广行省撤离的天完红巾头上,让他们至今还背负着难以洗脱的骂名。

    “天完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但是你我兄弟却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你我兄弟,必须有人能建功立业,爬入朝堂,然后才能有机会告诉人们,那些坏事不是天完红巾干的,否则,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有人颠倒黑白,替鞑子朝廷和鞑子官员立碑做传,而你我兄弟,则和前面几朝的造反者一样,被写成目光短浅,无恶不做的逆贼,至于咱们兄弟为什么造反,以及多少铁证说明咱们的军纪如何严正,他们统统都会视而不见。”

    张定边至今记得,当得知自己和张必先被调往他处的时候,陈友谅的郑重叮咛,那一刻,陈友谅的目光中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坦诚,同时也充满了无奈和认命。

    天下大势将定,混乱已经露出了将要结束的端倪,如此之时,他们已经不可能重新举起天完的大旗,不可能裂土封侯,问鼎逐鹿。

    但是,他们却必须在新朝庭中取得一席之地,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曾经的天完。

    “张营长,别走神,跟上队伍。”正杂七杂八地想着,耳畔忽然传來一声低喝,同时,有人在肩膀处用力推了一把,令张定边踉跄几步,差点一头栽倒。

    “轰。”一杆足足有四十斤重的独脚铜人,贴着他的身体砸到了副营长刘十三的胸口处,将后者砸得口吐鲜血,仰面栽倒。

    “我要你偿命。”张定边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抖动指引全营前进的旗枪,朝着手持独角铜人的土司捅去。

    对手身高足足九尺,肩宽背阔,满脸横肉,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则像狼一样发出淡淡的蓝光,他的身手也像野狼一般敏捷,脚步猛地向侧面斜跨,躲开了张定边的长矛,随即,一个熊瞎子转身,将沾满了鲜血的独脚铜人儿,朝着张定边腰部扫了过來。

    张定边的兵器不合手,只能将旗杆竖在身侧遮挡,独脚铜人刮着凄厉的风声而至,“喀嚓”一下,就将旗杆砸成了两段。

    就在此时,三名火枪兵结伴而至,从左中右三个角度跨步挑刺,手持独脚铜人的壮汉迅速回防,挡住了其中两把刺刀,第三把从左侧刺过來者,却如闪电一般刺中了他的肋骨,深沒盈尺。

    “噗。”持枪挑刺的淮安士兵迅速后退,将三棱型的枪刺抽了出來,血如喷泉般从野狼土司的腰间喷射,同时带走此人的全身力气。

    啊―――嗷。”野狼土司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丢下独脚铜人,用手指去堵腰间那个小小的伤口,然而,他的手指却迅速被他自己的鲜血冲开,淅沥淅沥染红他的战裙、护腿、靴子和脚下的土地。

    一名淮安军士卒用枪身拨了他一下,将他像枯树一般拨倒于地,更多的淮安军士卒则迈着整齐的步伐,跨过他尚未咽气的尸体,将火铳上的三棱枪刺捅向下一个对手,将对手捅得浑身是血,一个接一个栽倒于地。

    “不管两侧,保持阵形,攻击前进。”

    “不管两侧,保持阵形,攻击前进。”

    第三军团长史李子鱼的声音,再度从不远处传來,一字不漏地钻进张定边的耳朵。

    “张营长,别走神,跟上队伍。”已经死去的副营长刘十三的声音,则在张定边灵魂深处响起,熟悉而又陌生。

    “不管两侧,保持阵形,攻击前进。”张定边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然后高高地举起上半截营旗,快速冲到了全营的最前方。

    圆月已经开始偏西,中秋夜即将过去。

    草尖上的露水,与半空中落下來的血雨一道,缓缓滚落,缓缓渗入脚下的大地。

    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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