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当下领土皆在黄河以南,最北不过莒县,这些地方自古就不是养马的地方。虽说大航海后,海路取代陆路,华夏穷富地域因此调转宋之前西北富庶,江南多靠西北中原移民开拓,宋之后江南富庶,西北靠江南接济,但西北再怎么贫穷,也是最好的养马之地之一。

    西北不光好养马,且地接中亚,汉武帝求宝马于大宛,汉代全国性的马种改良,乃至唐代全国马种改良,甚至新中国马种改良,都与中亚密不可分。楚国不通西北,华北、东北又被秦齐两国阻塞,获取马匹极为困难。秦境禁止赵国马匹南下,齐国虽准许,却收税甚重。

    马至楚国,只能食刍藁,但刍藁也要钱买。刍为草叔(豆),每石十五钱,藁为禾杆,每石五钱。最保守估计,喂食一匹马每日也需三钱。每军一千六百骑每年要5金,以三十个军计算,一年光草料钱就要5475金,占了全国田租的三成。

    养马贵,买马更贵,即便齐国愿意放行四万八千匹战马、即便以最便宜的价格5金,光买这些马就要72000金,这比楚国一年的岁入还要多2000金。养马于黄河以南,宋人干过,蒙古人也干过,是可以,但马在南方只能蓄养不能孳生。和干燥的北方相比,黄河以南养马不但很难怀孕,生下来的马驹也不如北方,数代后就矮小不堪,失去骑乘价值。

    楚国历代国君皆重马匹,奈何楚国没有养马之地,每年都要从北方外购马匹,不然国内马群就要退化到无法御使的地步。秦楚两军侦骑的差距,除了骑士的差距,剩下的就是不同气候环境下马匹成长的差距。

    熊荆不明其中原委,廉颇久在赵军,还任过赵国守相,最后又入楚为将,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楚国培养一支可与秦国抗衡的侦骑部队他是赞同的,可要培养数倍于侦骑的轻重骑兵,他则感觉没有必要。楚国练骑兵,就好似往沙漠里运冰块,事数倍而功一半。

    只是熊荆考虑的不仅是楚国一地,东亚的马他是看不上的。即便是秦国骑兵,肩高也不过五尺八寸(34)、身重也不过四百公斤,这并非他心中的良马,唯一可取之处在于这些马不是蒙古马,蒙古马还要更轻一些。他真正想要的是西亚马、欧洲马。时间如果来得及,就以西亚、欧洲的公马配本地母马;时间如果来不及,那就丝绸换马匹,一船一船运过来。

    倒是南方母马难孕之说他未曾听过。如果确是如此,难道只能去济州岛?

    坛子里63区每每说起骑兵、说到养马,诸人念及最多的就是济州岛,第一句话肯定是‘济州岛那有八万公顷草场,蒙古人就打算’,以至于临高众最终攻占济州岛用于养马。

    前尘往事在熊荆脑海中浮现,他来不及长吁短叹,也未来得及思考帆船何时才能造出来,军司马彭宗便过来了,他第一句话便是:“敬告大王,秦军从沂邑撤军了。”

    “撤军了?”熊荆有些不信,秦军新败,照说应该休整一夜,不想居然撤出了沂邑。

    “正是。”彭宗道,“我军斥骑见沂邑和秦军大营皆起了大火,故速速来禀报。秦军连夜撤军,上将军令我军就地扎营,待明日再至沂邑。”

    “这”熊荆看向廉颇,见廉颇没有什么反应,才道:“沂邑起了大火,民众如何?”

    “民众?”彭宗没想到熊荆会念及沂邑民众,不免有些黯然。“敬告大王:秦军以首级记功,而列国身高五尺至六十者皆可为卒”

    “难道秦军军民也分不吗?”熊荆对秦军不由生出一种深深厌恶,复又想到旧郢淹死的数十万楚人,脸上全是恨意。

    他虽恨,彭宗和廉颇等人却觉得突兀。秦军残暴之名关东妇孺皆闻,大王不知,实属不该。廉颇道:“以秦律,攻城围邑斩首八千已上方可盈论。若无八千首级,便是攻下城邑,也不能授爵。秦人从军,只为授爵,攻城后若斩首不足八千,自要大肆搜杀以足盈数。万幸楚军只拔了沂邑,未拔城阳、息诸县,不然枉死者”

    “备马!”熊荆忽然站了起来,因为起来太快,几案顿时被掀翻。

    “大王”一干人看着熊荆很是不解。夜已深,秦军又撤离了沂邑,大王却要备马出营。

    “大王万万不可!”跟随日久,右吏最明白熊荆心思,当即把他拦住。

    “我是楚国之王,去看我的子民有何不可?让开!”熊荆脸上像是结了冰,话语比冰还冷。他说罢错开右史往外疾走,彭宗也慌了,想拉着他,不想他个子矮,一低头就过去了。

    营外寒风刺骨,未穿狐裘的熊荆只觉得衣裳里灌满了刀,是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可他并未停步,径直来到马厩牵出坐骑就要上马。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没穿马镫裤,跃了几下才坐上高鞍。

    “大王若去,也当与我军骑士同行。”彭宗奔出来了,拦在马前。寺人也追出来,拿着熊荆的骑马衣裤以及黑色狐裘,他们伏跪在马前:“冬夜甚冷,请大王加衣。”

    从期思到息县七八十公里,骑马七八个小时;从清水河大营到沂邑十二三公里,可因为是逆风而行,两个多小时骑得比七八个小时还累。寒夜已深,沂邑大火却是熊熊,城中听不到任何呼喊,只有火烧木头的哔剥声。

    项稚和熊荆同行,妫景则率百余骑先熊荆一步赶至沂邑。火光中见旂旗飘至,一干人躬身行礼。谁想熊荆并不停马,直接策马过城门往城里去了。项稚大惊失色,连喊带追跟了进去。

    沂邑非大邑,然四门依然是瓮城结构。城上城楼燃着大火,火光除了将入城骑士的脸照得通红,也把悬挂于城头那一排排尸体、一根根木杆插着的首级照得通红。

    项稚驶入瓮城,又见尸首,但更多尸首还在城中,特别是城尹府大门这段,残戈断戟、败车破旗,无头尸首横陈,马根本就过去。更让项稚不安的是大王居然不见了,他一边下马一边疾喊道:“快!速速去寻大王!”

    秦军未宿沂邑,而是在沂邑外立营,实则是不想清理。沂邑之内,秦骑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后,楚军士卒匆忙应战,战斗最激烈地方就是城邑府门口。待占领外城,秦军又以冲车猛冲城邑府,如此方破内城。从城邑南门开始,沿路都是无头尸首,城邑府门口尸首更是堆积如山,而邑中他处,街道上也多有平民尸首,他们与士卒一样,全被割了首级。

    大火焚城,熊荆能行走于街道,主要是因为邑中皆是平房。火从屋顶开始烧,烧光了屋顶才烧屋内。饶是如此,项稚找到他时,他也被烟尘熏晕在街上。若不是坐骑一直在身侧守着,恐怕楚国的新王就要薨落在沂邑了。

    “大王”次日午后,熊荆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时,除了右史等人,断了一臂的老仆葛也在,还有赵羽,他不会骑马,半夜奔到沂邑时,熊荆已经晕了过去。

    “恩。水”熊荆转着眼睛,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梦里,他被大火灼烧着,扎着偏髻的秦军甲士狞笑着往火里添柴。烈火中,他像是一个手工拼成的木偶,越烧越小,到最后竟然四分五裂。然而最诡异的地方在于,焚烧中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反而越烧越清醒,只到最后化成灰烬,被风吹上天空,神智也是清明的期间反复忆起的唯有父亲别时的话:‘你父去后,你便是楚国第四十三位国君,第三十三世楚王’

    “大王,水来了。”葛用仅存的右手把水递到熊荆面前,但熊荆没接,他起来了。

    “大王何往?”帐内的人都慌了。国君之重,重于泰山,昨夜熊荆被熏晕于沂邑,诸人就肝胆俱惊了,现在大王一醒又要出帐,诸人更惊。

    “大王何往?”寺人自然不敢阻拦大王,右史等人追出时,熊荆已至大帐。

    “拜见大王。”这是项燕幕府,熊荆一出来便见诸将围着项燕、彭宗等人议事。

    “拜见大王。”秦军不战而退,诸将如释重负,眼里全是喜色。

    “你等何悦之有?”熊荆没说免礼,他要穿幕府出帐时,那些笑容让他停下了。

    聪明一点的,或者耳目灵通一点的,此时脸色已换成一副戚色,可武人就是武人,下蔡之将蔡赤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敬告我王,经昨日一战,秦人已是胆寒,昨夜撤出沂邑,今夜恐要撤出我楚境。上将军所议,乃我军如何趁此夺下稷邑。”

    蔡赤笑容刺目,但他言语并无过错,熊荆叹息了一声,径直走向帐外。项燕当然知道昨夜之事,他忧心道:“大王何往?”

    “何往?”熊荆头,又看了诸将一眼,这才道:“去埋尸,去安葬我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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