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的春天似乎要比江南晚一些。郢都柳长莺飞、山花灿烂的时候,渭水两岸柳树的绿芽儿才冒出不久。细细密密的春雨说下就下,雨点打在黄嫩的柳叶尖上,闪闪发亮。打在河畔的草丛里,五颜六色的花朵愈显娇艳。最可爱的是一群燕子,它们乌黑的翅膀不时剪截着雨幕,鸣叫中突然点击在水面上,激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上巳原本是巫女祓禊衅浴之日,几百年过去,在这一日洗浴的习俗依然。下雨的时候,王后芈蒨正在女官仆从的服侍下洗浴,她的目光既没有看空中飞翔的燕子,也没有看远处的山花,而是紧盯不远处穿着亵衣洗浴的芈玹,哪怕两人同是女子。被芈玹发现后,她忍不住发出一阵娇笑,道:“玹妹妹甚美甚美!”

    八年前芈玹刚刚及笈,而今已近花信年华的她正处于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节。湿透了的亵衣穿在身上虽然遮挡了一些视线,反而将纤细却逐渐玲珑的身材显现出来。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徐徐垂下,青春就这样恣肆的荡漾在渭水的春天里。

    “蔳媭笑我。”芈玹用手挡在胸口,她不习惯自己的身体敞露在别人的视线里。

    “我如何笑你了。”芈蒨产下扶苏后再也没有纤细的腰身,卸下王后的盛装,与芈玹一同站在渭水里,她甚至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些妒忌。“无怪王弟对你”

    芈蒨的话很自然的出口,然而一提熊荆,芈玹娇羞的脸就变得僵硬。八年来她一直念着这个人,竭尽所能打听他的一切消息,然而这个人却一点也不思念她。除了头两年有几份信,后来再也没有了消息。娉了齐女,又退了娉,然后又娉了齐女、娉了越女,最后还娉了赵女。一个人的时候她不时会想:君王多爱,他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

    “妹妹去何处?”芈蒨看出芈玹的不悦,草草收拾一下就与她上了岸。

    “君王自多妻妾,妹妹又何需烦恼?”芈蒨是秦国王后,可天子七十二嫔妃,秦国几十年前就代周而自居,后宫里的嫔妃早就超过了七十二人。而今又灭了韩国,韩王安的妃嫔媵嫱说是要辇来咸阳,人多的只能在渭南某处再建一座宫殿。

    “我无事。”芈玹很自然的挽了挽头发,她看到芈棘被人抬到了渭水岸边,当即快步赶上去,对左右责怪道:“既雨,岂能将祖太后抬至水畔?”

    芈棘越来越老,三年前便不能行走,只能坐于辇车上让仆人抬着。春天乍寒还暖,上个月还大病一场,芈玹本不愿她出来,但芈棘生性执拗,谁也拦不住。

    “老奴,”尚吾也老了,他的背越来越驮,说话也开始有些不利索。

    “速把祖太后”因为芈棘的宠信,芈玹在华阳宫是半个主人,她一吩咐寺人就要把芈棘抬离水边,芈棘忽然拉住了她,然后连连咳嗽起来。

    “既雨天寒,姑母还是宫吧。”芈玹轻捶着芈棘的背,小声的劝道。芈棘咳声越来越大,脸也咳得涨红,可就是抓着她的手不放。

    “玹儿啊,姑母”芈棘咳嗽完看着芈玹,还费力的抚了她生红的脸颊。“姑母冢木拱矣,便想看看这上巳春日,看看这渭水”

    芈棘老态龙钟,言语缓慢,缓慢到让人忍不住可怜。只是但凡对秦国有所了解的人都非常清楚,三十年来,秦国看上去掌握在吕不韦手中、看上去掌握在赵政手中,实际却掌握在她的手中。而今她终于老了,上个月的大病让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就想多看看这即将离去的世界,感受人生中最后一个春天。

    “玹儿,你真欲嫁予楚王?”雨一会就停了,芈棘忽然问。

    “玹儿也不知”芈玹最终没有以媵妾的身份嫁入秦宫,但芈棘也不愿意她嫁入楚宫。倒不是因为同姓,而是熊荆不顾情面,将侄儿阳文君给烹了。这让芈棘隐隐生恨,涉及楚国之事她从不作梗,涉及熊荆的私事,加上秦楚又一直交恶,她就不能成人之美了。

    “是不知,还是不敢言?”芈棘又咳嗽了两声。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她笑着道:“过几日大王问安时,我让大王准你去楚国。”

    “姑母?!”芈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只是以为,她的眼泪很忠实地掉落下来,然后整个人伏在芈棘膝上嘤嘤的哭。

    “日后为王后之人,怎能哭哭啼啼没个仪态。”芈棘轻抚着她的背,饶有兴趣的取笑。

    “玹儿岂会是王后,”芈玹抬起了头,泪眼朦胧中忍不住道:“他娉了齐女、又娉了越女,今年还娉了赵女”心里的委屈从未对他人哭诉,现在全说了出来,说完的芈玹哭得更加凄惨,她很久很久就想大哭一场了。

    “玹儿就是楚国王后。”芈棘安慰道。“为了抗拒大秦,楚国必要与齐国联姻,也要和越人交善,齐女、越女他是不得不娶。赵女必然是那个贱妇执意要娉的。赵国就要亡了,赵人不处心积虑求楚国出兵,如何存国?”

    因为赵姬的原因,芈棘素来痛恨赵女。实际上赵女大多卑贱,常常为了富贵而游媚权贵,那个倡后不正是私通了相邦春平侯,才让儿子得以即位的?熊荆以未龀之龄能够坐稳王位,说不定赵妃也私通了哪位权臣。

    这几乎是一定的!赵女的淫贱刻在骨头里,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身份,都改不了她们以色事人的本性。想到淫贱的赵女,芈棘心里就生恨。她抬起芈玹的头:“切记!他日嫁入楚宫为后,必要慎之又慎。那贱妇是楚国太后,又让儿子娶了赵女,必要抢你的后位。”

    芈棘说的是自己一生的经验,芈玹茫茫然根本就听不懂。见她如此,芈棘知道她暂时理解不了,只能再道:“你记住赵**贱恶毒便可,万不能轻信。”

    渭水之畔,心疼芈玹的芈棘一再交待,正兴匆匆赶来的赵政恰好看到这一幕:一个未曾梳妆的女子伏在祖太后芈棘的膝上,她身上穿着半湿的亵衣,瀑布一样的头发斜斜地披在肩侧,外面只裹了一件单薄的纯衣。她伏了一会,见芈蒨过来又站起来行礼。芈蒨长的也很美,可与她站在一起,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

    出了咸阳,赵政就立乘在车上,车顶也没有华盖。他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呆呆地看着那名女子,他察觉到了她与芈蒨的不同,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不同。直到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脸上,方有两个字闪现在他的心头:明艳。

    那名女子给人的感觉就是雨后阳光那般明艳,五官精致的芈蒨虽然也很美,可与她相比顿显黯淡和小气。

    “那是何人?”赵政指着那么女子大声问道,只想久久留住这种明艳的美。

    “那是王”女子已经转身,身边的寺人只看到了王后芈蒨立在祖太后的辇车旁。

    “役夫!”赵政骂了一声,再指,那名女子正好上了一辆马车,众人只看到一个背影。

    “此、此”一个寺人犹豫着,见赵政瞪过来,恐慌道:“禀大王,此或是芈女公子。”

    “芈玹?!”赵政念出来了一个名字。她本该是王后芈蒨的陪媵,却因为恶疾错过了婚礼。疾愈后她匿于荆国使臣的车队中,竟打算私逃出境。好在,祖太后疼爱她,除了其父新城君芈昌受了些象征性的惩罚,什么事也没有了。

    据传,荆王见到她便是爱极,魏王魏增为了讨好荆王,还找了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认为宗室女,最后送给了荆王,荆王大悦。

    “拜见大王。”看到赵政乘车亲来,寺人宫女连忙伏拜,赵政仿佛没有听见。三十不惑,男女之事他很少关注,宫中嫔妃除了少数几人,他也无暇宠幸。但芈玹不同,刚刚那刹那间的明艳已牢牢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拜见父王。”扶苏已经六岁,与芈蒨一样,他五官也长得精致,就是身材比同龄孩子矮。

    “免礼。”赵政和声,他牵着扶苏的手拜向祖太后芈棘,“敢问祖太后安否?”

    “老妇无恙。”芈棘看到扶苏就呵呵的笑。“起,起来。”

    她看向扶苏,赵政的目光则盯着梳妆已毕的芈玹。她瀑布一样的黑发已然不见,头发不是挽髻在脑后,也不是结束后任其自然下垂,而是如男子那束发于头顶,一块红色的帻布半包裹着它们,中间露出高高的折叠过的发束;两根系带从帻布后下方拉出,从耳背顺着圆润如玉的脸颊结于颌下。

    发饰如此,脸上也未描眉涂粉,且不知为何肤色反而黑了一些,不似刚才那般明艳动人,只觉得端庄大方。说不上美,可要说不美又找不出任何瑕疵。赵政有些发愣,要不是刚才亲眼目睹,他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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