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大司马府的三省?”熊荆看着淖狡。两人离得太近,熊荆忽然发现淖狡变得陌生,头发花白,眼袋深重,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雄壮的说话气势像荆弩发射一样的楚国大司马了。

    “臣以为秦人缺粮,当以不攻秦人为善。”熊荆的注视下,淖狡头低的更低。

    “秦人缺粮必将攻我。与其秦攻我,不如我攻秦。”屯兵日久,虽然衣食无忧,还解了大梁的围,但是士气依旧在不断下降,王翦缓战的目的正在一点点达到。

    “然破舟之炮数日才造一门,如今仅造八十余门,大军如何横渡逢泽?”淖狡问道。“不掌水泽,秦人舟师可击我之后,断我粮道。”

    一艘楼船需要二、三十门火炮,控制牧泽最少要十艘以上的楼船。如果不动用二十艘炮舰上的舰炮,短短一年钜铁府根本生产不了这么多火炮。而动用海舟火炮,先不说避迁舟楫的安全可能无法保证,即便动用了海舟上四百八十门舰炮,也没办法保证楚军侧翼的安全。

    水淹之后的大梁是鸿沟这条枝桠上结出来的果实,淹没了以大梁为拐角点、鸿沟夹角内的低洼土地。这根枝桠的西面还有两颗果实,一是体积最硕大的圃田泽,它的面积比大梁周边的水域更大,在圃田泽以东,有中牟邑;另一颗则是魏韩长城西面的荣泽,荣泽比大梁水域稍小,它的西面是荣阳城。

    启封在大梁水域之南,沙海在果实之西北。启封要前往沙海,要么直接乘舟楫横渡水域抵达沙海;要么呢,只能取陆路于大梁水域与圃田泽之间的陆地,再横渡比以往更加宽大的鸿沟和引黄河水而来的阴沟。

    秦军战舟近千,水路前往少海毫不现实,只能陆路前往沙海。陆路的问题在于一东一西两颗果实的包夹。只要愿意,秦军完全可以在楚军离开后通过水路迅速抢占启封,切断楚军陆路粮道。而如果驻守启封,那又势必要分兵,救还是不救是一个问题。

    不顾后方和粮道进攻沙海可以,但以王翦油滑的风格,秦军十有八九会撤退。可如果王翦死顶在沙海以及沙海以北的诸水——大梁西北河道极其复杂,东西横向流经的四条河流中,最南的是鸿沟,它从西面而来,在大梁城内拐了一个几乎是九十度转向南方;鸿沟的上方是南济水,南济水从圃田泽北端往东叉出,在大梁北面流向东方;南济水的北面是北济水,北济水从荣泽往东伸出;最北的是别濮水,别濮水从黄河往东叉出。

    四条东西流向的河流,两条南北流向的河流。最西面的是笔直的十字沟,十字沟南端接圃田泽,但位置在南济水以东。也就是说,十字沟与南济水在圃田泽以东、鸿沟以北交汇;北端接黄河,但在别濮水接黄河处的下游,也就是说,十字沟与别濮水在黄河以东交汇。

    阴沟在此处呈一个‘┒’形。在别濮水和北济水之间,从黄河往东叉出,与十字沟交错后又流了一段路程,越来越靠近北济水时才近似九十度拐弯,贯穿北济水、南济水与鸿沟汇合在大梁西面的鸿沟。

    沙海大营在鸿沟以北、阴沟以东、南济以南。因为大梁南面水域堵住了最近的去路,前往沙海大营必须先南北横渡鸿沟,再东西横渡阴沟。如果秦军撤退,楚军追击,那要南北横渡南济水;如果秦军撤退不是往正北方向,而是往西北方向,则要再一次东西渡过阴沟。

    如果秦军继续后撤,那楚军又要南北横渡北济水;如果秦军不是往正北撤退,而是往西北方向,那又要东西横渡十字沟以及此处已是东西流向的阴沟。但秦军撤到这里,后方也就只有黄河了。

    作战司计算认为,不包括黄河在内,楚军最多要渡过七条河流,才能迫使秦军退到黄河以北。王翦最可能的做法是沿诸水之畔设置七道防御,同时抢占启封,切断楚军的水陆粮道。如果楚军实在追的急,则可能索性捣毁阴沟两边的堤坝,让大梁西面也与大梁四周一样泛滥。

    淖狡的话让熊荆想起上次议战时郦且的这个判断。楚军身着沉重的钜甲,一旦决堤,几万人很可能就要沉在水底。即便不沉在水底,面对战舟上的秦军也无法抵抗。

    “只能坐等,若之奈何?”脑子里闪现水没至胸口的楚军士卒被秦军战舟青铜撞角无情撞击,熊荆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这种等待。淖狡说去年如果不攻入关中如何如何,他则认为那是楚军攻入关中太迟,太迟是因为硫磺到的太迟,没有足够的火药楚军只能止步于秦岭以南。

    秦国如果缺粮,百万石土豆运入秦国并不能短时间改善秦国的灾情,可以改善灾情的时候,秦楚之间的决战早就结束了。正因如此,熊荆判断秦国并不缺粮,最少秦军并不缺粮,王翦引而不发,除了打消楚国的士气,或是在酝酿着什么新的武器,比如火药。

    “大王真要攻秦,或可等冬日。”淖狡没有熊荆这样强烈的进攻欲望,他只想把秦国拖死。

    “冬日?”秋日已过一半,马上就是冬日。

    “然也。”淖狡道。“而今我军火炮不足,强攻秦人险矣,不如等到冬日。今冬必冷,诸水冰封后,秦人不可再以诸水设备为防。”

    淖狡提出了他认为最可行的方案。按照这个方案,攻秦可能要拖到援夕之月,那时候已是腊祭。想到腊祭熊荆立即想到了妻子,这个冬日她又要一个人产下孩子。

    “大敖……”淖狡看出熊荆在走神,等了一会才小声的喊了一句。

    “大敖,诸臣请辞也。”谒者匆匆上阶在堂外相告,散朝后朝臣们一起来到路门之外请辞。熊荆起身走明堂,阶下一干人抬头巴望着,希望他说些什么,可惜熊荆硬着心肠挥袖,大喝道:“走!”

    “大敖珍重!”昭黍等人大喊。其余人也大喊道:“大敖珍重。”这才擦泪离去。

    熊荆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离去久久不语,等见他们出了王城,又匆匆入堂,从西面总章的一间狭室拽着楼梯往上攀爬。木制的宫室拆掉后,宫室全是混凝土所造。混凝土柱比木头更坚固,当时为了凸显大王的威仪,正寝拔高了数丈,成为仅次于太社和太庙的建筑。

    熊荆很快爬上了四阿重屋的屋顶,因为正寝位于南北轴心上,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王城的南门,也能看到寿郢的城门。群臣此时大部分出了南城门,消失不见,一会又在走出城墙的遮挡,出现在肥水之上,他们将从郢芦运河驶出长江,抵达朱方。

    几十名朝臣连同他们的家人仆臣,总共不过百余艘舟楫,然而加上寿郢城内的工匠和郢都的童子,帆影塞满了肥水。载有群臣的舟楫混入一眼看不到头的舟队中,稍一眨眼就分不清楚哪些是他们,哪些是工匠,哪些是童子。

    “大敖。”老长姜和淖狡也爬上来了,长姜手里拿着一个陆离镜。

    熊荆没有接陆离镜,看着肥水上的舟楫一边摇头一边哀叹:“还是我无能。”

    “大敖岂出此言?”淖狡与长姜一同吃惊,后面追来的史官闻言也大力摇头。

    “若非大敖,楚国早亡矣!”倚宪大声道。

    “天下倾覆之势久矣,大敖岂能引以为罪?”左史烛涌也道。“只惜先君怀王为秦人所囚,不然楚国何至于此?亦因如此,我楚人拼尽二十多万士卒,亦未能挽回天下大势。但若赵人少一分私心,多一分公义,赵国何亡?但若齐人少一分私心,多一分公义,秦国何存?”

    “天下大势岂非我楚国一国所能挽回?”倚宪道。“列国合纵皆不成,争割地而贿秦,天下胡不亡?天下该亡!”

    倚宪老迈,越是老迈看问题就越是深邃。熊荆听道他最后愤喊‘天下该亡’,身躯不自觉一震。

    “大敖几变天下之势,然此时天命在秦不在我,人岂能胜天?”倚宪再道。“臣请大敖明年春日也迁于蓬莱,以待再起。”

    “楚地子民怎能轻弃?”熊荆想都不想便拒绝了。“秦人灭国,这一辈楚人当战死,下一辈楚人会为我等复仇。”见倚宪不忍,他不由笑道:“死有何难?不过一瞬;难的是苟活,那需一世。”

    熊荆第一次对臣下透露出死志,连淖狡也显得很吃惊。

    “可、可……”倚宪已不知道如何劝诫了,倒是长姜说道:“敖后念大敖也。”

    “她?”熊荆想起了妻子,笑起的同时又坚定的摇头。“她若真是敖后,便当以我战死为荣,以我返郢为耻。”

    有什么样的妻子,便有什么样的孩子;有什么的孩子,便有什么样的部族。熊荆相信妻子会为自己自豪,而不是哭泣。淖狡等人闻言错愕,他们站在正寝四阿重屋的屋顶上,看着熊荆的笑容全然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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