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家仆问了一句是谁,等我报上姓名后,门后面便传来一阵吨吨吨的脚步声,震得地面有些晃,我这厢还没做好准备,门后的儿子就情真意切地呼唤起了“亲娘”。

    赵孟清眼皮一哆嗦,僵僵地问我:“他在喊谁?”

    下一秒大门轰然打开,紧接着一方巨大的肉桩咚地一声跪杵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就开始哭:“娘亲,孩儿不孝,这么多年未曾当面侍奉,如今您老终于回京,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把你接到府上孝敬,请娘亲责罚孩儿!”

    我面色平静地看向赵孟清,他却一脸惊恐地看着邱水望。

    我从邱水望几乎未曾睁开过的眼睛中断定,他显然没有看到同朝为官的赵大人,否则他不能哭得这么肝肠寸断,也不能唤娘亲唤得这般卖力又拼命——可是吾儿,你哭归哭,眼泪口水鼻涕都流在为娘的袍子上可不太好哇。于是我揪住衣袍,想抽身出去。

    赵孟清似乎看不下去了,竹伞飒然一收,伞面雨水瞬间旋散,水珠似是有了生命力一般,以整齐划一的姿态和风驰云走的速度飞向邱水望,只听哗的一声,邱大人便成了落汤鸡,不止如此,那水珠像是带了力道,邱大人那浑身的肥肉竟被砸出一个又一个肉眼可见的小坑来。

    “是谁对本大人动的手?!”邱水望一边哀嚎一边痛苦地捂脸讯问。

    我被这场景震慑住了,在这之前,我以为赵大人同我一样,虽是个大脑好使但却手无腹肌之力的文官,他方才这一招使出来,我才发现身旁这个文官原来有这么好的身手。

    愣怔之中,手臂已经被他抓着逃离了邱水望。

    “不好意思啊邱大人,方才收伞不小心把雨水洒在你身上了。”赵孟清一边理着衣袖,一边低头看着邱水望,纵然话里说着不好意思,可他那面皮上却挂着幸福慈祥的微笑,看着浑身湿淋淋的邱水望,宛如看着与自己隔辈的孙子,亲切地一塌糊涂。

    邱水望这才睁开小眯缝眼,仔细端详了面前这个人。不晓得为什么,同为尚书的邱水望看到赵孟清,竟变得分外恭敬,俨然忘了旁边站着的他的“亲娘”,挣扎起身对赵孟清弯腰就拜:“不知赵大人一同光临寒舍,遂有失远迎,实在是在下的过错。”

    这话里没有一丁点儿虚头巴脑的意思,只有恭谨和胆寒。

    邱水望对我二人行的礼数虽然不同,但我却清楚地知道,他对我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对赵孟清却是颇有忌惮。我暗暗思忖:既然他害怕赵孟清,那这次的治水的事应当好办了。

    当初同陈兰舟策划《首辅大人是妖精》这本册子的时候,我曾对他说过:“谣言似猛兽洪水,历代明主贤臣治水时,既有堵,也有疏。这要堵的当然是大的河堤,不然河水越过河堤后果不堪设想;要疏的是小河小道,疏通了这些,才能将大河水分而流之,使之不再泛滥。”

    现今治理的不是谣言,而是真正的黄河水了,这条河在过往千年里,曾滋养了万千土地,养育了芸芸百姓,也曾翻越河堤,将庄稼和宅舍淹没在河底。

    眼看七月就要来了,我和赵孟清内心都无比焦灼,筑大堤以防洪水逾越、疏小河以分河水流量这个办法说来简单,但却涉及到巨大的工程量,我同赵孟清一介文官,手无任何可以调动的人力,是决计办不成这件大事的,所以必须要把工部尚书邱水望拉进来,纵然他是一棵墙头草,但只要他肯往锦国的百姓这边倒,就是一棵好草。

    可这棵草在墙头摇摆惯了,是不太愿意跳到我们这边的,于是听到我们打算治理黄河的想法的时候,邱水望故作憨态,一边给我们斟酒一边拒绝道:“不是在下不愿意替两位大人分忧,实在是……唉,我们做臣子的,尤其是这种无足轻重的臣子的,哪里敢去跟皇帝陛下建议治理黄河这种大事啊,即便是提了,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这话叫我不太痛苦,于是放下酒杯,眯眼笑道:“无足轻重的臣子?邱大人官居工部尚书还觉得自己是无足轻重的臣子,那你让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自处?他们算什么,蝼蚁草芥,尘泥刍狗?”

    邱水望倒是机灵得很,接过我这反问,嘿嘿笑道:“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我们本来就是百姓的一份子嘛。”

    赵孟清正转着酒盏思索着什么,听到邱水望这样回答,便停了手上的动作,对他投以欣赏的目光,并毫不吝啬言辞地赞叹道:“邱大人的觉悟,吾等佩服哇。既然你也自认为是百姓的一份子,那我便把这些时日办的事说了罢,你意识上这样贴近百姓,想来也一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替你忙活的这些事。”

    邱水望闻言,身上肥肉蓦地一颤,一股惶恐慢慢浮上他的小眼:“赵……赵大人又替我做什么事了?”

    赵孟清慈眉善目,安详端方:“尊夫人去晋原探望双亲还没回来罢,您家大公子去洛南做生意还在路上罢,二公子去济合看病刚到目的地罢?恰好,他们现在一个在黄河上游,一个在黄河中段,一个在黄河下游。啧啧啧,你说巧不巧?”

    自见面以来,邱水望第一次把眼睛瞪大,他胖成一团的肉手紧紧捏着酒壶,牙齿打颤的声音控制不住溢出来:“赵大人,你这是……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共同侍奉过两位主上,我自然知道你的手段,但你这次拿我妻儿要挟,是否太狠了些?”

    赵孟清笑得更加温和,目光温柔得像是要溢出水来,他晃了晃折扇,摇头道:“邱大人何必这么紧张,尊夫人和令公子现在都在百姓中间,和百姓相处得其乐融融,你莫要这般担忧。”

    邱水望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几分,他这人本来就聪明,于是也早早看清了形势,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赵大人硬碰不得,只能放低姿态软攻道:“赵大人,还有一个月雨季就要来了,您看他们在黄河边上也不安全是不是,不如先让在下把他们接回来,与此同时,我去向陛下请命,带人治理黄河,该补的补,该疏的疏,您意下如何?”

    “我觉得这法子不错,”赵孟清抿了一口酒,邱水望赶紧给他满上,可赵孟清却看着他又道,“但我觉得你把事情的先后顺序搞错了。”

    “您说啥?”

    赵孟清以食指请点着桌面,故意发出让人心慌的嗒嗒嗒的声音,仿佛死亡前的倒计时一样:“我已经在黄河边上给尊夫人和令公子找到了三个绝佳的住处,并把他们一一安排妥当了,房租都付了一年。这三个宅子有多好呢?只要黄河水一泛滥,保证都能淹到屋顶那种。”

    邱水望登时吓瘫在椅子上。

    “邱大人要是不着急,就先不用和皇帝陛下请命治理黄河了,且让它泛滥,淹死一个是一个,淹死三人是三人,淹死一万是一万。”赵孟清冷下眸子,凉笑几声道。

    这几句话着实厉害,邱水望听到后惶惶撑起身子给赵孟清作了个揖:“赵大人,今日我便写好奏折,连夜进宫与陛下商讨此事,求赵大人……万万保护好我的妻儿。”

    在一旁看戏良久的本首辅坐享其成,于是不紧不慢地掏出早就让疏桐备好的礼物——一张黄河河段治理示意图,里面需要修筑的河底、需要疏通的小河我都已提前标注出来了,“还请邱大人收好这张图。我已提前派人沿河查看,朱笔描出的这几处需要重点修缮,如此也给邱大人指明了方向,不至于因慌张忙乱而延误了时机。”

    邱水望颤巍巍地接过,含着一口哭腔道:“多谢首辅大人。”

    唔,他已不愿意再唤我亲娘了。

    出了邱府大门很远之后,趁雨声潺潺,街上无人,我以只有我同赵孟清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真的把邱水望的妻儿挟持起来,且把他们都安顿在黄河边上的危险地带了?”

    赵孟清低头看着我,眼角笑意狡黠而灵动,最后伏在我耳畔,轻声道:“挟持了他妻儿三人没错,但住在哪里——佛曰,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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