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首发网站“后来我调过案宗,保正也向你问过话,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老头儿说道:“有什么好紧张地?大不了赔条命给他。”

    言若海大约也是头一遭看见这等彪悍的人物,但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杀他?”

    老头儿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小时候。他打过我一巴掌。”

    悬空庙的刺杀事件。似乎也是一个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为对叶家逐渐生疑,又忌惮着对方家里有一位大宗师。便想了如此无耻的招数来陷害对方,一方面借用后宫地名义将宫典调走,一方面就在悬空庙楼下放了一把小火。至于这把火,估摸着范建和陈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后,顶楼稍乱,那位西胡的刺客见着这等机会,终于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实在有些熬不下去了,这种无间的日子实在难受,三年之后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终止——当时洪公公护着太后下了楼,他对于范闲强悍实力的判断又有些偏差,所以看着自己自己只有几步远的皇帝,决然出手!

    侍卫出手,又给了那位白衣剑客一个机会。

    白衣剑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后,隐藏了许久的小太监,看见皇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后背,想着那柄离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里的匕首——他认为这是上天给自己地一个机会——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诱惑,矢志复仇,毅然割了小鸡鸡入宫的他,怎能错过?

    皇帝陛下一个荒唐的放火开始,所有隐藏在黑暗里面的人们,敏感地嗅到了事件当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机,刺客们当然都是些决然勇武之辈,虽然彼此之间从无联系,却异常漂亮地选择了先后觅机出手,正所谓帮助对方就是满足自己,只要能够杀死庆国的皇帝,他们不惜己身,却更要珍惜这个阴差阳错造就的机会。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走地格外决然和默契。

    深夜里地广信宫,范闲躺在床上,望着床上的幔纱,怎样也是睡不着,伤后这些天在皇宫里养着。白天睡地实在是多了些。

    宫中的烛火有些黯淡,他双眼盯着那层薄薄的幔纱,似乎是想用樱木地绝杀技,将这层幔纱撕扯开,看清楚它背后的真相。

    婉儿已经睡了,在大床上离自己远远的,是怕晚上动弹的时候,碰到了自己胸腹处的伤口。范闲扭头望了她一眼。有些怜惜地用目光抚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长发。宫里很安静,太监都睡了,值夜的宫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闲又将目光对准了天上,开始自言自语了起来。

    只是嘴唇微开微合,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是在对自己发问,同时也是在梳笼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西胡地刺客。隐藏的小太监,这都是留下死证活据的对象,所以监察院的判断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黑夜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看上去有些怪异,“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没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剑客,就是长年生活在黑暗之中,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六处头目,庆国最厉害的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来。

    “神仙局?我看这神仙肯定是个跛子。”他冷笑着。对着空无一人地床上方蔑笑着:“皇帝想安排一个局,剔除掉叶家在京都的势力,提前斩断长公主有可能握着的手……想必连皇帝也觉得,我把老二逼的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后对信阳方面的动作。”

    范闲想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是伤口疼痛引起地,还是想到皇帝的下流手段而受了惊。心想着:“陛下真是太卑鄙,太无耻了!”

    “那你是想做什么呢?”他猜忖着陈萍萍的真实用意。“如果我当面问你,想来你只会坐在轮椅上,不阴不阳地说一句:在陈园,我就和你说过,关于圣眷这种事情,我会处理。”

    “圣眷?”

    “在事态横生变故之后,你还有此闲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让自己来做这个英雄?”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身为庆国第一刺客。影子能够瞒过洪公公的耳朵,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想像地事情。只是范闲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单纯只是为了设个局,让自己救皇上一命,从而救驾负伤,获得难以动摇的圣眷,动静太大,结果不够丰富,不符合陈萍萍算计到骨头里的性格,所以总觉得陈萍萍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而且你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闲挑起了眉头,“可是如果说你是想行刺皇帝,这又说不过去,先不说忠狗忽然不忠的问题,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谋刺,一定会营造更完美的环境。你想代皇帝试探那几个皇子?你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闲事,而且皇帝估计可不想这么担惊受怕。”

    想来想去,他纠缠于局面之中,始终无法解脱,只好叹声气,缓缓睡去,但哪怕在睡梦之中,他依然相信,母亲的老战友,一定将内心最深处地黑暗想法隐藏的极为深沉,而不肯给任何人半点窥看之机。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神仙局。”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对着园子林间那位蒙着眼睛的人轻声说道:“你也知道的,五册上面提到的盐商之死……之所以那个抢烧饼的老头儿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盐商,是因为府中的家丁护卫早就已经被那些姨娘们买通了,他们很乐意看到有人帮助他们做这件事情。”

    “而那老头会对盐商下手,也不是因为许多年前,盐商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么简单。”

    “准确地原因是,那名盐商当年抢了那老头儿地媳妇。”

    “杀妻之仇嘛,总是比较大的。”

    “而且也别相信言若海会查不出这件事情来,其实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盐商地妾室们送的五万两银票给迷了眼。”

    “所以说。”老跛子下了结论,“没有什么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为安排出来的,就算当中有凑巧出现的变数,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无法掌控地话,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五竹冷漠说道:“世界上从来没有完全掌控的事情。”

    “我承认西胡刺客与那位小太监的存在,确实险些打乱了我的整个计划……不过好在,并没有对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从你的口气里,我无法查觉到,你对于皇帝有足够的忠心。”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效忠于陛下,但为了陛下地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惊吓。”

    “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一个足够成熟的接班人?”或许只有面对着陈萍萍这个老熟人。五竹的话才会像今天这么多。

    “谋划。”陈萍萍正色说道:“政治就是一个谋划的过程,陛下要赶走叶家,光一把火,那是远远不够的。”

    “你觉得那个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相信你这种解释?”五竹冷漠说着。

    陈萍萍摇摇头:“只要对陛下有好处,我能不能被相信,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费介都是这种老变态,轻声说道:“你那个皇帝险些死了。”

    陈萍萍很习惯于他这种大逆不道地称呼。从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五竹永远不会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称陛下,心有敬畏。

    “陛下不会死。”老头儿说的很有力量,“这是我绝对相信的,不要忘了。陛下永远不会让人知道他最后的底牌。”

    “他死不死,我不怎么关心。”五竹忽然偏了偏头,“我只关心,他差点儿死了。”

    两个他。代表着五竹截然不同地态度。

    陈萍萍苦笑了一声,他当然清楚范闲意外受了重伤,会让老五变成怎样恐怖的杀人机器,即便是老奸阴险如他,面对着冷漠的五竹时,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寒意,所以他尝试着解释一下:“范闲在担心,皇帝会不会因为他地崛起太过迅速。而对他产生某些怀疑,所以我安排了这件事情,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疑虑……当然,我布置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

    他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于自己还记得小姐当年的口头禅:“虽然说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关系,他老想着与你打一架,你又不给他这个机会。所以难得有机会和你的亲传弟子动手。他实在有些舍不得,当然。如果范闲不追出来受这么重的伤,这件事情也就没有太大地意义了。”

    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说道:“你让影子回来,我给他与我打架的机会。”

    这冷笑话险些把陈萍萍噎过气去,咳了半天后,摊开双手,说道:“只是意外而已。”

    五竹很直接地说道:“如果只是意外,为什么他在我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陈萍萍满脸褶子里都是苦笑,咳了许多声才平复了下来:“这个……是我的安排,因为我担心你不高兴,让他出什么意外,要知道我身边也就这么一个真正好使的人……如果你连他都杀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怎么活下去?”

    五竹没有说话,只有在夜风中飘扬着的黑布,在表达着他的不满。

    “我死之后,影子会效忠于他。”陈萍萍很严肃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回报。

    五竹微微偏头,似乎在考虑范闲会不会接受这个补偿,想了一会儿,基于他的判断,像范闲这种好色好权之徒,肯定会对一位九品上地超强刺客感兴趣。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在南方找到我,说京里有好玩地东西给我看……难道就是这出戏?”

    “范闲总说你在南边玩,我本以为他是在骗我。”陈萍萍说道:“没想到你真的在南边,这事情很巧。”

    陈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我是准备让你看戏,只可惜我低估了范闲地实力,也低估了范建的无耻,这老小子,知道火是陛下放的,就着急着赶范闲上楼去救驾……”老人尖声笑了起来。“没让你看到,可惜了。”

    五竹缓缓抬起头来:“你想杀太后?”

    陈萍萍摇了摇头:“太后毕竟是范闲的亲奶奶,而且小姐那件事情,她虽然旁观着这件事情发生,而没有对太平别院加以援手,但毕竟她没有亲自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到目前为止,我查出来的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情。”

    五竹摇了摇头,很冷漠地说道:“如果将来你查到了些什么。或者是我发现了些什么,不管范闲怎么做……我会做。”

    陈萍萍知道“我会做”这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决心与实力,但他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老五,虽然你是这天底下最恐怖地人物,但依然不要低估一个国家,一座皇宫真正……的实力。而且老夫既然是监察院的院长,也必须考虑庆国的天下怎样能安稳地传递下去。”

    “不要忘了,这也是小姐的遗愿。”他微笑说着:“所以这些比较无趣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那你本来究竟准备让我看什么?”

    陈萍萍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既然这场戏没有上演,这时候就不要再说了。”

    五竹的反应不似常人,似乎根本没有追问的兴趣,干净利落地转身。准备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带着少爷去了澹州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陈萍萍忽然在他地身后叹了一口气,“十七年不见,这么快就要走?”

    五竹顿了顿。说出两个干巴巴的字:“保重。”

    然后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以五竹的实力与性情,能让他说出保重这两个字,已经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至少,陈萍萍觉得心里头多了那么一丝暖意。

    陈园的老仆人走了过来,推着他的轮椅往房里走去。陈萍萍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有些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能够成功诱使那两个耐心极好的侍卫和小太监动手……我算不算一个很厉害地人?不过要谢谢那位西胡的刺客,如果他看着范闲上了楼,便知趣的继续埋伏着,这事儿便很无趣了。”

    老仆人苦笑说道:“院长大人算无遗策。”

    陈萍萍叹息道:“天生劳碌命,时刻不忘为陛下拔钉子……哪里算得过陛下啊。”

    在皇宫里又住了些日子,直到霜寒渐重,天上隐有飞雪之兆时。在范闲的强烈要求下。庆国皇帝终于允了他回家。

    经历了悬空庙救驾一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通过宫中养伤,陛下震怒这多般细节中,发现范闲圣眷不止回复如初,更是犹胜往常,毕竟拿自己地身体,挡在夺命一剑前面,就算是邀宠之举,却也是拿命换回来的恩宠,没有太多人会眼红,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

    范闲出宫之日,各宫里都送来了极丰厚的礼物,就连皇后也不例外,而二皇子地生母淑贵妃的礼物尤其的重,诸宫里都透着风声,除了宁才人情性豪爽,宜贵嫔与范家亲厚,不怎么在意外,没有哪位娘娘敢轻视这件事情。

    连太后老祖宗,都将自己随身用了十几年的衼邪珠赏给了范闲,那些娘娘们哪里敢大意。

    范闲半躺在马车之中,虽然胸口的伤势还未全好,但至少稍微翻身没有什么问题了。他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借着外面的天光,看着手中那粒浑圆无比的明珠,微微眯眼,心想,莫非正牌奶奶终于肯接受自己地存在了?

    一路上,林婉儿与若若最是高兴,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天,着实有些闷了,而且范闲的伤一日好过一日,让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

    马车行至范府正门,两座石狮之间,早已在台阶之上铺好了木板,范府中门大开,像迎接圣旨一般,小心地将马车迎了进去。

    一般而言,马车不可能直接通正门入府,但大少爷伤成这样,自然要安排妥当。

    马车直接驶到了后宅旁边,藤子京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范闲抬了下来,思思小心翼翼地护在旁边,她没有资格入宫,这些天在家里是急坏了。

    范闲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嘲笑了几句,转过头来,便看见了父亲与柳氏二人。

    他望着父亲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静下的淡淡关怀,心头一暖,轻声说道:“父亲,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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