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至姑孰的次日,6续拜访西府诸幕僚和子城诸将,在乎城军营,正遇冠军将军慕容垂和典军中郎将慕容令父子,互道契阔,陈操之道:“在下前日在建康拜会新兴侯,问起贤父子,方知在姑孰,在下以为军旅辛苦、风云叵测,何如在建康坐享清福?”

    慕容垂、慕容令父子对视一眼,心下惕然,不敢接话,慕容垂岔开话题,问慕容钦忱近况和冀州风物?闲话一番后拱手而别。

    慕容垂看着陈操之、冉盛数十人离开子城军营回姑孰,眉头紧皱,久久不语——

    慕容令道:“大人,这陈操之似乎意有所指——”

    慕容垂道:“你傍晚时去桓世子处探问一下,是否我任豫州司马之职生了变故?”

    慕容令应道:“是。”

    前年年底慕容暐、可足浑翼诸人至建康,慕容垂对这些故燕昏君庸臣是怒形于色,尤恨慕容暐之母可足浑氏,当初若不是可足浑氏连结一些王公大臣想要谋害他,逼得他父子只有出逃,燕国又何至于灭亡得如此之快,二十万大军竟在邺城下一夜溃败,国祚就此终结,思之摧肝裂肺、痛心疾——

    追随慕容垂叛逃的高弼私下劝告道:“大王凭祖宗积累之资,负英杰高世之略,遭值困厄,栖居外邦,今虽国家倾覆,安知其不为兴运之始耶?愚谓国之旧人,大王宜恢江海之量,有以慰结其心,以立覆篑之基,成九仞之功,勿以宿怨而捐弃之。”

    燕故太史黄泓善观天象,私下也对慕容垂说:“燕必中兴,吴王勉之。”

    慕容垂因为不容于燕,这才叛逃至晋国,本是为保全身家性命计,并无颠覆晋国、重兴大燕之念想,但听了高弼、黄泓等人的怂恿鼓动,难免就有了复国的心思,他也知道复国的艰难,现在身居江左,身边都是汉人,很难有作为,他必须小心谨慎,等待时机,他察知桓温世子桓熙与陈操之有隙,照目下形势,桓温篡位是必然的,桓温已老,桓熙将承继大统,他若交好桓熙,以他的才智”更兼曲意奉承,必获桓熙重用,然后伺机让桓熙与陈操之反目,陈操之非芶且妥协之人,必举冀州之众反叛,那他就可以领兵征讨陈操之,他完全有自信能在战场上获胜,那时河北之地将重归大燕所有,桓熙庸碌之辈,焉能制他!

    入豫州为司马是慕容垂十年复国大计的第一步,他会尽心尽力辅佐桓熙,要让桓熙视他为心腹,这第一步计划眼看就要达成,他近日就将随桓熙启程去陈郡,陈操之却在此时赶到,方才又说那样的话,这让慕容垂哼哼很不妙的预感:陈操之会扼杀他的复国计划——

    慕容垂细思陈操之五年前出使北国直至今日的所作所为,越想越觉遍体生寒,泱泱大燕几乎就是陈操之一手策划覆灭的,陈操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深谋远虑,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洞彻力,慕容垂觉得他的复国居心也已被陈操之看透,陈操之定会劝阻桓温用他为豫州司马——

    这样一想,慕容垂的热血雄心就寂冷如灰烬,有一种挥拳击空、无处用劲的无奈,陈操之是克制他天敌啊!

    这日黄昏,慕容令至将军府求见桓熙,慕容垂父子才智谋略众所知闻,桓熙对慕容垂父子也是颇加结纳,他父亲桓温给他定下的两大辅佐他的股肱之臣郗和陈操之,陈操之不必说了,几成他仇敌,即是郗也非可驯之人,反倒是慕容垂父子这些故燕降将更能为他所用——

    慕容令见到桓熙,施令(礼)后问:“家君命小将请问桓刺史,何日启程赴陈郡?”

    桓熙道:“六月初即起行——令尊是否要回建康搬取家眷一道往陈郡?”

    慕容令见桓熙这么说,心下略定,说道:“小将今日在乎城见到冀州陈刺史,陈刺史言语中似对小将父子犹有疑忌,不欲家君出任豫州司马——”

    桓熙不待慕容令说完,拍案怒喝:“陈操之,他何敢干预我豫州之事!”

    慕容令小心翼翼道:“只恐陈刺史在大司马面前进言干预——”

    桓熙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强自保持风仪道:“宾徒侯率先归附,忠心可嘉,我父岂会听信陈操之谗言,汝不必多虑,尽快准备行装等候启程吧。”

    慕容令唯唯称是而退。

    桓熙待慕容令走后,便去见父亲桓温,父亲一向对陈操之言听计从,陈操之若要阻挠他征辟慕容垂为司马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个陈操之是他死敌啊,不但从他手里夺去了鲜卑公主,现在还要阻挠他任用才智之士,陈操之的居心可想而知了,就是担心他有朝一日承继大统后对其不利,所以现在是千方百计要阻止他壮大势力,更想蛊惑他父亲桓温另立世子——

    桓熙一路往内院去,一路咬牙切齿,沿途那些仆婢见到世子之(这)般面容扭曲的样子,都是心惊肉跳,避之不及。

    桓温在素帷低垂的方堂广室处理文书公案,桓温近年精力不济,一应军政要务的文书处理皆委任袁宏和王珣,只有一些重要文书才自己审阅——

    桓熙进入素帷广室,见李静姝抱着桓玄也坐在一边,略一迟疑,还是上前禀道:“爹爹,儿想下月初启程赴陈郡,爹爹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桓温开口便道:“熙儿,慕容垂不能为豫州司马,为父举荐孙元之子孙珍为豫州司马,孙元曾任故燕兖州刺史,在前年北伐时起兵相应,忠义可嘉,孙珍亦知兵,且年富力强,可以重用。”

    桓熙一颗心如坠冰窖,随即怨恨爆,冷笑道:“这是不是陈操之向爹爹建议的?爹爹对陈操之就这般言听计从吗!”

    桓温听儿子言语放肆,腰杆一挺,喝道:“你是这么和我说话的吗!”

    桓温积威甚重,桓熙叩头道:“爹爹恕罪,儿亦是一时愤激,。不择言,只是儿早已对慕容垂说过辟其为豫州司马之事,今无故更改,既失降人之心,且匹夫犹不食言,况我贵为世子,请爹爹体谅。”

    桓温腰板塌下来,他知道儿子与陈操之有怨隙,这很让他为难,陈操之即便有忠心,奈何桓熙成见已深,定然不会要陈操之辅佐,君臣不和,必致祸乱——

    桓温叹了口气,取案头一封书帖递给桓熙,桓熙俯在地,没有看到,未及时来接——

    小桓玄从母亲李静姝怀里挣立起来,从桓温手里接过信走到桓熙跟前,脆声道:“大兄,爹爹让你看的。”

    桓熙抬起头,接过信,听得桓温道:“这是郗嘉宾的信,你看看。”

    桓熙展信一看,郗氏的书法自成一家,但桓熙无心欣赏,只见郗信中写道:“——垂勇略过人,世豪东夏,顷以避祸而来,其心其止欲作冠军将军而已哉,譬如养鹰,饥则附人,每闻风飚之起,常有凌霄之志,正宜谨其绦笼,岂可解纵,任其所欲哉——”

    桓熙心道:“为何陈操之一来,郗的信也就到了,定然是陈、郗二人在建康就谋划好的,主谋者陈操之也,可恨啊。”说道:“爹爹,郗侍郎毋乃危言耸听,慕容垂若真有这般强悍,何以在邺城被逼得无容身之地,要逃到我大晋避难?”

    桓温没心绪和桓熙争论这些,说道:“不必多言,慕容垂是鲜卑人,有勇略,陈子重、郗嘉宾皆建议莫要使其领兵,凡事谨慎总是对的,豫州司马何人做不得,何必非要慕容垂?好了,你退下吧。”

    桓熙额头青筋暴绽、左颊箭疤坟起,苦苦压抑自己的狂怒,负气重重磕了几个头,一声不吭退出。

    素帷无风飘动,似为桓熙怨气所激——

    李静姝抱起桓玄,低声道:“将军,世子极是怨愤啊。”

    桓温喟然长叹,说道:“熙儿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当大任!”

    李静姝不失时机地道:“将军有六子,岂无选择的余地。”

    桓温瞥了李静姝母子一眼,笑了笑,说道:“倾倾若早十年为我生子,岂不是好。”

    李静姝道:“玄儿聪慧,将军好生栽培,十年后不也成材了。”

    桓温苦笑道:“五年前,杜子恭、陈操之皆云我还有十年之寿,当时我觉得十年足矣,可以从容布置很多事,戎马倥偬,转眼五年已过去,还是有很多不如意之事,最可虑的就是熙儿与陈操之的怨隙,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我死不瞑目。”

    李静姝轻笑一声,说道:“将军若担心陈操之不能为世子所用,那就将其贬斥或者干脆除掉。”说这话时,李静姝用手捂住小桓玄的耳朵,不让他听。

    桓温道:“你倒是果决,陈操之负时誉之望,北伐功劳第一,更是谢氏、6氏的佳婿,他并无过错,害之则失时望,吾不为也。”

    李静姝道:“那将军就要考虑世子之事了,世子如此偏激,只恐不能承继将军基业。”

    桓温明白李静姝的心思,李静姝想让他立桓玄为世子,可桓玄只有三岁,毫无根基啊,废立世子自古就是致乱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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