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堡外的郊野上。

    辽军的冲锋,仗着人多势众,一开始就是四面齐上。

    宋军缩小的阵型,使得可接触面小了许多。但三面战阵加上列车,都是三四百骑兵迎面而来。

    千多人的战阵,宛如洪水中的孤岛,四方洪流汹涌,玄色的骑兵,黄色的烟尘,淹没了眼前的大地。

    列车车厢两面车门敞开,韩钟立于其中,远观前后,也不禁口干舌燥。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战阵上口中有唾,拿得稳枪,就是好兵。当时觉得这个标准也太低了一点,可是现在,他都不敢说自己能做一个好兵。

    摇头挥去莫名奇妙的情绪,韩钟紧张的关注着机营的士兵们。

    这一个步军指挥,经历过灭亡大理的征南之役,也曾驻留蜀地,剿灭当地蛮夷,平均每个士兵参加过的战斗次数都在五次以上。都头以上的军官更是战功累累,即使几个年资浅薄的武学毕业生,也是在外立了军功之后,才得以掉进来任职。在机营每年的操阅中,这个步军指挥总能排在最前。

    可以说这是大宋五十万禁军之中,最精锐的几个指挥之一。包括韩钟在内,许多人都相信,即使是羽翼宫室的班直,真要厮杀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定州路,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韩钟身边。

    五百人结成了一个单薄的三面军阵,三面都迎来了辽军冲击。

    一开始的五部辽军,此刻只剩下三部。但这三部辽军的配合比预计的还要娴熟。

    围攻四面的四支骑兵来自于两支不同的队伍,各攻一面互不干扰。最后一部在后面缓缓逼近,看起来是压阵,其领军之将的地位,应该比其它几部都要高。

    最近的敌人已经接近到半里之内,但他们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一样,已经上好膛的长枪,还抗在肩上。沉默的像一尊尊石像,丝毫不为敌人动容。

    韩钟紧紧的攥住了拳头,竭力忍下越俎代庖的冲动。

    他强行告诉自己,指挥使到现在还没有发令,肯定有他的原因。但为一个自负才智的聪明人,总有一种冲动,想将一切能够掌握的事物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三五秒后,距离继续缩短,一百五十步,辽军骑兵的盔缨愈发红得刺眼,韩钟抬起眼眉,正要开口。

    滴、滴。两声短促的木笛响起。

    哗啦一声,四百多支长枪齐齐离开了主人的肩膀,修长的枪刺斜斜上指,凝固的军阵瞬息间改变了模样。宛如鹰隼将击,蓄势待发。

    辽军依然前冲,转眼已近百步。

    滴――滴!

    木笛声一长一短,斜指的长枪齐刷刷的放下,枪口前指,锋刃如刺。

    整齐划一的动,展露出了常年日久的训练的成果,为最为精锐的机营指挥,其实力也在这一刻得到最真切的体现。

    依辽军的冲锋速度,再有几秒钟,便会进入最佳的攻击区域,火枪手们的右手食指都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七十步。

    蹄声已如狂雷连闪,轰轰的不绝于耳。脚下的土地也在不安的颤动着。

    滴――

    的又一声长音。

    所有步军指挥的成员都屏住了呼吸,因呼吸和心跳而导致小幅移动的枪口,稳定了下来。只待最后一个命令。

    可就在就要进入五十步的时候,滚滚而前的契丹铁骑突然向外偏了过去,就像奔腾向前的洪水忽然遇到了一条方向偏离的河道,顺着河道奔流而去。而且是三支,同时向左,避免了自相冲击的局面。

    辽军的路线突然偏离,韩钟一下抽紧了心脏,只听到木笛短促的响了一声,跟着一道整齐的收枪声,就看见刚刚亮出去的火枪全都收了回来,重新架到了肩上。发现并没有人被引逗得开枪,他又放松下来。

    这是辽军一贯爱用的手段。辽军过去与大宋交战,面对军阵时,很少会一冲而上,总是会雷同的战术,设法逼迫列阵的宋军露出破绽。一旦弓弩手被引得齐射,或是外围的刀盾手发生恐慌,这一个失去反击能力的时间,就是最好的攻击间隙。

    韩钟受过很完备的军事教育,枪法一流,弓马娴熟,兵书战策背了一肚子,辽军常用的战法他能够倒背如流,但回想辽军冲锋的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如果由他指挥的话,可能犯下的错误的数量,韩钟就冷汗涔涔。

    肯定会败的。

    惨败。

    按照韩钟过去听的说法,枪阵开火的距离是越近越好。

    燧发枪射出的子弹,在超过五十步之后,就有一半以上失去了杀伤力。这一点跟臂弓等重弩是一样的。距离敌人越近,射击的杀伤力就越大。

    曾经有一回,他跟着当时还统帅机营的表伯父去机左营大校场,听表伯父说过,最好的时机,就在枪刺快要刺进对方胸口的时候开枪。

    当然,韩钟知道,这是夸张的说法。但他也清楚,机营中的标准,正常情况下,枪阵要开枪,需要等到能看清敌人脸上黑痣的时候。

    五十步?

    三十步?

    不,是不能超过二十步。

    这个标准,至少在新式线膛枪整体列装之前,是不会变的。

    可实际上能做到的有几个?

    尤其是在面对如契丹铁骑这样的强敌的时候。

    韩钟过去一直觉得这个标准不难,二十步,也就是十丈,那是足够远了。只有眼力出色的士兵,才能看清楚对面敌人的长相和脸上的斑点,要是自己来指挥,肯定要放到十五步以内。

    可事实证明,他可能会在百步之外就下令射击。

    ‘幸好没开枪。’

    韩钟暗暗庆幸着自己身边有一个出色的指挥使,和一个更为出色的步军指挥。

    砰!

    身后传来的一声枪响,让韩钟汗毛倒竖。

    韩钟风一般的转回身,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敌军主力给吸引住了,都忘了身后也有敌军来袭。

    三尺高的路基,加上半尺高的道砟,还有路基两旁的排水沟,骑兵要冲上来并不容易。而反向的那一面,也比正面的地势更差一点。

    辽国的骑兵想要施展手脚,必定要大费周折,即使要不惜代价的攻上来,也会要比正面迟上一些。

    只要骑兵造成的压迫性不太强,足以让受训不足的护路军镇定下来。

    理论如此,谁成想一到实际,就出了篓子。

    “陈六!?”韩钟转身的同时,大叫道。这边的事他是交给陈六的,锅也是陈六背着。

    眼前都是一层烟雾,只听见火枪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既没有节奏也没有气势,敌人还没有到,自己就吓乱了,这让韩钟哭都哭不出来。

    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韩钟惊慌的又回头看正面,却见面对正在远去辽军的步军指挥里面,甚至连一个回头的士兵都没有,都是如同石雕一般注视前方。

    一群呆若木鸡的好兵,到底怎么练出来的?

    再转回来,枪击后的烟雾就被风吹淡。

    已经可以看见惊慌失措的护路军,和正当面的辽兵。

    这一面的辽军来得并不快,但偏偏所有人都慌了。

    辽骑刚刚奔入射程之内,原本护在车下的多重阵列,就慌慌张张的向后退过来。一人失手扣动了扳机,所有人就紧跟上了。

    失去了子弹的威胁,辽骑已经直涌而上,即使速度慢了下来,跳过小小的排水沟轻而易举。

    在正面的三支辽骑绝不敢慢上一点,他们被四百多支火枪和十几门虎蹲炮对着,慢一点可就会成了枪炮集火的目标。可这边的几百骑兵,却悠悠然的踱过来,然后就准备直冲停在铁道上的列车了。

    沿着铁路布下紧密横阵的护路军,陷入慌乱之中。最前沿的辽骑已经准备跳过排水沟,直冲入人群中。混乱中的攻击,永远都是最有效的。

    “陈六!”韩钟叫喊的声音更加撕心裂肺。他已经可以看见辽兵那狰狞的面孔。

    如果后方出事,前面布阵的步军指挥也难逃劫难。再是精锐,也不可能临战变阵,把四方敌军全都守住。

    “陈六!”韩钟再一次大声叫到。

    数十只棒状物应声而出,自车顶上飞驰而下,旋转着砸到骑兵们的身前。

    三十人从车厢顶上发起了攻击。韩钟久唤不应的陈六,就在上方指挥这三十人。

    手。榴弹远远的掷出,还没等辽人的骑兵发现不对,带着手柄的圆筒就在脚下开始爆炸,橘红色的火焰在人群中爆开,对枪炮声都习以为常的辽军战马,一匹匹的惊起。

    地上摔下了一片人,全都是及时将脚从马镫上抽出了,没有来得分离的,被战马拖着,来回奔行,全都失去了生命迹象。

    车顶上,每位掷弹手脚边都有一箱手。榴弹,一个人蹲在旁边,下掉保险之后,直接递送上去。

    手。榴弹一支支飞了出去,最远也不到五十步,却炸得仿佛炮击过的地面一半。

    并不是每一枚丢出去的手。榴弹都能爆炸,拉索带动的火石并不是每次都能点燃引线,但军器监还是直接淘汰了引线外燃的初型,批量生产现在的型号,这自然有其道理在。

    辽军骑兵的第二阵即将到来,甚至比第一波更快更凶险。

    韩钟要做的,就是在第二阵出现之前将秩序重新恢复。

    领头的辽骑,似乎是军官,正大声指挥着这一边的一切。

    不能让他继续干下去了。韩钟正想着。

    砰的一声枪响,那军官肩膀出现一个血洞,就像脖颈和肩膀的交界处少了一大块肉,鲜血如喷泉,飞起丈许高,转眼间又与人一起倒了下来。

    这声枪响之后,又是接连两声,两名骑兵军官同时命中。

    射的好!

    韩钟暗暗叫道。

    军官连续被击毙,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辽军骑兵,这时候又陷入混路之中了。

    ‘过去了吗?’

    韩钟眼望敌军,又摇摇头,这才刚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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