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灵染回到禅房,在倒扣的茶盏下多出了一张细细的纸条。他稍有疑惑,执起白纸,翻开一看,那上面竟用熟悉的小字写着:卯时,松鹤泉。

    明日三月三,正是凤曦国帝王礼佛的正日。寅时起沐浴焚香斋戒,卯时进入佛阁闻经守礼,一整日都必须待在里面进行佛事,一直到申时才能出来。从日出到日落,敬佛至诚。

    待凤墨影进入佛阁后,雪灵染交代了紫珞自己要去取泉水煮茶,便携了一瓷罐往后山而去。

    他神色清冷,一人走在后山的桃花林里。

    远远的听着寺院里因祈祷而敲起来的钟声,宏亮而悠扬,回响在云雾迷蒙的群山里,在清晨中叫人心有几分逃离喧嚣的清净。

    但他的心,此刻却并不平静。

    四人无人,他渐渐地转入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一直蜿蜒下山而去。

    这山后面有一个隐秘的泉眼,那是年少时他与唐清逸在后山游玩时,偶然遇见的。这个地方没有名字,只因周匝长着许多的松柏树倒影于流泉内宛如白鹤展翅,故而被他们笑称:松鹤泉。

    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在钟灵寺里留下纸条,邀他至此的人是唐清逸?

    亦或是唐清逸遭遇了不测,为他人所利用,借此引他出来?

    无论是哪一种猜测,他都不能视而不见,弃之不顾,有些时间改变了,但是该来的事情还是会来的。辗转山路,来到了泉水旁,四壁寂寂无人。雪灵染在青草上坐下,静静地等着。

    片晌之后,一人从远处的小道上缓慢地走近。他站起身来,只见来人穿着一身简单得毫不起眼的皂色衣衫,身形颀长而清瘦,面容却是出奇的俊秀端方,正是昔日的上京八子之一,文采出众的左相之子唐清逸。

    昔年的唐清逸,仰慕于他的人送了一个号称“暖玉公子”,更是形容他宛然一笑,上京便似满城的花开。

    乍见之下,恍如当年两人游玩至此地之时的光景。只是唐清逸脸庞上的那一双清莹而温柔的眼睛如今漆黑得深沉,唇角的笑意亦不再像当年的温煦如玉。神色间多了几分犀利,眼中的笑意里也多了几分变故后的沧桑与冷锐。

    他缓步走近,两人之间竟没有谁先说话。

    空气中静默了半息后,唐清逸才开口道:“经年未见,雪兄风采依然。”

    “这些年来,你可还好?”雪灵染几乎是同时道。

    彼此话音刚落,两人皆是相视一笑。

    唐清逸不答反问:“如今物是已人非,雪兄如今已是京中新贵,不知一切是否还安好?”

    雪灵染不予置评地点了点头,“嗯,还好。”

    唐清逸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继而道:“听闻,这些年女帝愈发猜忌成性、喜怒无常、狂暴残忍。不仅让沈家定要打下一整片西北,为此还加重了赋税、兵役,除此外,更是扩建都城,兴建以供她行乐的别院,大举征用民工,日夜赶造,草菅人命。以致于闹得天怒人怨,朝野内外皆是敢怒而不敢言,又喜用重刑,就连谏官亦不敢上疏以谏。”

    雪灵染脸色依然淡静,道:“确实……如此。”

    唐清逸一正色,道:“既然如此,雪兄并不打算为民请命吗?”

    “如何为民请命?”雪灵染接口道。

    唐清逸却是不缓不慢地道:“昔年,雪兄相救于我,不也是因不齿女帝的作为吗?”

    雪灵染纵然如今听着昔日的好友说着她的种种恶行,心中很是别扭,明面上却是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意味未明,唐清逸道:“雪兄如今纵然是为了雪家而留在她的身边,以女帝莫测凶残的心性,也绝非长久之计,难道想要就此消极一生?若想要离开那个禁囿之地,既不损雪家的分毫,又可恢复自主之身,雪兄可有思虑过什么法子吗?”

    雪灵染骤然抬眸,眼中神色剧变,语气不稳地道:“什么法子?唐兄今日邀我来此,究竟要商议的是什么?”

    唐清逸瞧着他既激动又期待的神情,心中满意,道:“今日与雪兄商议之事,不仅是为了你如今的处境,更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的福祉。”

    “愿闻其详?”雪灵染眼中微露炙热道。

    唐清逸俊眉修目微微一笑,道:“唯有建立新朝,才能万象更新。”

    雪灵染的神色也并不惊慌,而是有些审视地瞧着他。

    唐清逸坦然一笑,道:“我一个‘死人’,言谈如此大逆不道,自然是无所畏惧。雪兄你如今与我有所不同,自是应该三思而后行。但有些事需要高瞻远瞩,有些事需要振臂一呼,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如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雪灵染道。

    “仙都门在朝阳台的筹谋不幸让女帝逃过一劫;而临渊长公主的布局亦让女帝所察觉……”唐清逸目光幽邃,道:“女帝的敏锐不可小觑,这两次都是由外而内,却无法将之攻破。我们若由内而外,里应外合,或许能将其一举拿下。”

    “唐兄的话中的我们是指谁?就我和你?”雪灵染不解道。

    唐清逸神秘一笑,道:“雪兄莫急,自然不只是我和你。此事要成,必然是要从长计议,也少不了雪兄的襄助。只是,雪兄是否需要一些时日思虑清楚,是否愿意与我们共举大事?”

    “唐兄的意思是你们在外谋划,我在内应和?”雪灵染皱眉问,脸上的神色有些迟疑。

    “确实如此,如今能近得了女帝身旁,又能让她不会轻易起疑的人,非雪兄莫属。”唐清逸道:“我今日来与雪兄商议此事,便是抱了必死之心。若雪兄觉得我今日所言乃大逆不道,也可充耳不闻,或是将我绳之於法;若雪兄觉得所言在理,身为热血男儿,愿意襄助我们一臂之力,不妨三思而后行,再与我答复?”

    雪灵染知道今日是无法问出他幕后的人物,只得颔首道:“好,若我想要答复唐兄你,又该如何联络?”

    唐清逸黑眸湛然,凝视了他半晌,道:“宫中有一处‘秋风苑’地处偏僻,极少有人迹。若雪兄思虑清楚,想要联络于我,可以在苑中挂一只白灯笼,后天丑时必有人在。”

    “明白了。”雪灵染颔首道。

    唐清逸将要说的已说完,接下来只有静待雪灵染的回复了。他伸手拍了拍雪灵染的肩膀,道:“以防连累雪兄,我亦不再赘言,就先告辞了。”

    雪灵染浅淡一笑,回他道:“唐兄,保重!”

    唐清逸挥了挥手,道:“保重!”转身就进入了来时的那一条青草蔓蔓比人还高的小道,往山下行去。

    雪灵染望住他疾行的身影,心中郁结。昔日的好友,为何今日再见,心中竟是感觉微妙难述。自己心中知晓的真相,又能对谁人说起?又能如何辩解?又能如何辩解得明白?

    好友或为报唐家的血仇;或真的只是为民请命,却是想要以下犯上,诛杀女帝。他心中不其然地一阵慌跳不安,可如今坐在凤曦国至高无上的皇权宝座上的,并不是那一个让天下百姓怨恨的人。

    可除他之外,却无人知道,亦无人会相信。

    那么,她,也只能由他一人来守护。

    可以想象,届时,他兴许会和昔日的好友反目为仇、倒戈相向、针锋相对。

    将为捍卫一人之正义,而要冒这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一人的正义,便不是正义了吗?

    雪灵染思绪纷纷,将手中的瓷罐取满了泉水。抬眸,只见满目的森森松柏,挺拔而孤傲,一棵棵皆指天如剑,不管严寒酷暑,皆笔直地屹立于天地之间,不折不挠。

    他一身青衣如玉,在山风松涛中,长发、衣袖、挂穗随风招展,清凌如仙。一双迷蒙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各种的担忧与思虑,让他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皆沾染上了世俗的牵绊与眷恋。

    是非在心,毁誉在人,但求问心无愧。

    晨光熹微,闲云游弋。

    雪灵染一步步地往回走,往山寺走去。

    将近酉时,凤墨影终于从佛阁里得以出来。她拖着两条跪得酸软麻痛的腿,心里痛苦得扭曲地往禅房走去。表面上,在人前人后,还要维持着身为一个帝王的尊严和威仪。

    走慢一点,前面的路,还长得让人双腿颤抖。

    走快一点,脚下的路,每一步都似在火堆上挣扎。

    就在她的内心狰狞到不忍直视的时候,终于快到了禅房所在的苑门口。那里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正在等着什么。刚看见了她的身影,就立刻拔腿朝她飞奔而来,倏忽就已到了她的面前,目光怜惜地将她由上至下地打量,急切地小声问道:“还好吗?”

    紧张得,仿佛她身上掉了好几块肉似的。

    那眼里的表情,比她自己还肉疼。

    凤墨影实在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雪灵染二话不说地将她横抱在臂,公主抱在怀里,垂头问她道:“腿很疼?”

    “嗯。”她淡静的回答,安心地靠在他的怀里。

    感觉到自己终于解脱了。

    内心却是在道:何止是腿疼,跪了这一整天,只怕人都快要废了。

    雪灵染也不理会她身后那些探头探脑的和尚的目光,抱着凤墨影就往里走,一直疾步走进了禅房。将门踢上后,把她放在榻上躺着,忧心忡忡地道:“我给你看看?”

    “这事倒是不忙。”凤墨影唇角溢笑,朝他乜斜道:“你这一整天都去哪玩儿了?”

    雪灵染神色微怔后,眸光随即温柔道:“我去折桃花了。”

    凤墨影抬眸环顾屋内,才瞧见简朴洁净的禅房的白瓷净瓶里多了几枝灼灼妖妖的桃花,开得正是鲜妍娇羞。她细嗅空中的花香,不由笑了,心里也柔软了起来,仿佛这折磨人的一天也不是那么的枯燥了。

    心底竟无端的生出了一丝浪漫来。

    她循礼事佛。

    他为她摘花。

    莫名的温柔,就像是贫瘠的泥土中开出了一朵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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