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曰鸡鸣,士曰昧旦,长沙郡治所湘城的清晨一如往常。

    在官寺区附近,湘县令、丞等官员起床后做的事,便是让侍从拿来便桶,坐在上面闭目养神,若是嫌味道不好闻,还会让人点燃香料,烟雾缭绕中,方便成了享受。

    而普通的小吏就没这么讲究了,他们走到自家种着点菜蔬的后院,解开腰带,蹲在粪坑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思虑今日要做的工作,而这些粪便,会直接喂给家里的黑头彘。

    最低贱的闾左、庶民、商贾,门庭狭小,有个容身之所就不错,根本没方便的地方。他们只能掀开蔽席之门,来到里闾一角的污水沟边,撅高屁股排泄,还经常与邻居打照面,两人并排,一边拉一边说着闲话,甚至会共用一根厕筹咸阳贵人已开始用纸来擦拭,他们却连纸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而他们身着破裙的妻女,可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干,只能在便桶里解决,提出门去,在水沟边将污物倒掉,再去不远处的河汊洗涮。

    在这里,她们会遇到官吏家的仆从,贵人和闾左身份有差距,他们的排泄物却不分贵贱,一起被水流涤荡。

    这已算素质较高的时段,更多的时候,湘县人内急时,都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地方排泄,一些妇女虽有马桶,但也喜欢把桶内秽物倾倒在街上。

    整个大街是人粪,加上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蚊蝇嗡嗡作响。入夏后,气味挥发,更令人作呕,直到大雨过后,满街污秽才流入河水。

    街上是干净了点,可河水却被污染了,城市下游数里外,亦有人在洗衣、淘米,甚至用瓢取水直接喝。到了中午,更有一群嫌天热的孩子脱光了衣裳,跃入河中游泳,嬉闹之间,却不知,有无数细密小虫摇晃着身体,钻入了他们的皮肤

    血吸虫卵就这样完成了循环,从病患体内到达水中,孵化后,再进入钉螺暂居,成长为尾蚴,浮游在水体里,等待新的目标来接受寄生。

    湘县自从春秋时期形成城邑后,生活便一直如此,他们与血吸虫的共存,亦还要持续两千多年。

    不过这种情况,在秦始皇三十五年夏初,有了变化。

    首先是在湘城上游的秦军营地,搬迁到了上游数十里外。而长沙郡府在昌南侯逼迫下,派出徭役,在城内大街小巷,刨开深坑,又在上面修筑了一栋栋建筑。

    听说是修厕所后,闾左们顿时哈哈大笑,觉得不可理喻。

    “这方便的地方,怎么比我家居所还好?好歹有挡雨瓦片,和遮风墙体。”

    公厕虽然修起来了,但却没人去用,人都是懒情的动物,能走一步,绝不走十步,湘城的黔首依旧我行我素,满街大小便的人里,甚至还有不少管事的官吏,长沙郡守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了四月初,被昌南侯又吓唬了一遍后,长沙郡守才不情不愿地颁布了一道律令:

    “当街弃粪、随地便溺者,罚一盾!于取水处洗涮粪桶者,罚一甲!”

    随着此法颁布,贴遍所有里闾,整个湘城一片骂声,南楚之人都嘟囔着说,就这群秦吏事多,不仅重税苛政,徭役极重,现在连他们拉撒的事都要管了!

    当地三老找到郡守,陈述这道法令给当地人带来的不方便之处,以及整治此行,给当地小吏带来的困扰长沙郡根本就没那么多吏卒人手,能看住城内三四千户人家的屎尿!

    长沙郡守心里也苦,这都是昌南侯所逼,他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咸阳、江陵、安陆皆有此法,武昌、槠亭两营也已实行”。

    最后,黑夫再次拿子婴犯病堵了郡守的嘴,听说长沙吏卒稀缺,便热情地派了一队兵卒,来长沙城帮忙。

    四月初,湘县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五百名右手戴着红袖箍的秦卒,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城中

    “随地便溺者罚一盾,说你呢!站住,别跑!”

    湘城内,开始了一场猫捉老鼠、屁滚尿流的游戏。

    那五百兵卒多是慢性血吸虫病患者,本来在军营里绝望等死,昌南侯带着陈无咎来到长沙后,对他们加以救治,虽未能拔除病根,但身体倒是好了不少,对黑夫感恩戴德。

    听闻长沙满街屎尿是导致水蛊、疟疾等恶疾常年流行的原因后,他们深恶痛绝,干起活来十分积极。

    五百人被黑夫打扮了一番,右手戴着赤色的袖标,极其醒目,五人一队,分批在城中巡逻,逮到一个罚一个,没钱交罚款,就带去湘水上游的军营做工,偿清为止

    如此一来,湘城内的随地便溺,在水源地涮马桶的行为,倒是收敛了不少。

    但这群戴着红袖标的兵卒,却被长沙郡人骂做“赤矢军”,连带黑夫“公厕将军”的名号,也流入民间,他的名声,真的臭了。

    后世搞创文创卫的领导们,谁不被县里人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愚不可及,竟不知昌南侯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

    子婴大摇其头,为黑夫感到不值,作为南征统帅,只管打仗就行,但黑夫路过长沙郡,却愿意为了当地黔首,做到这份上,完全没必要。

    “若长沙久为疫区,对南来北往的大军也不利。”

    黑夫笑了笑,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南郡与长沙一江相隔,一衣带水,言语相似,风俗相近,长沙人也算我的乡党,岂能见死不救。”

    后世的他,还真是两湖之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就算不救那群不知好歹的成年人,起码,也得救救孩子吧。

    而且黑夫一直认为。

    “一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带来的不止是死亡与荆棘,也能带来文明和进步”

    话虽如此,但情况依然不乐观,即便整治到这份上,入夜时分,依然有人在湘城街上泼粪,以宣泄对官府的不满。

    而在城区以外的乡邑里闾,少许公厕更是无人问津。当地人依然将新鲜粪肥不经堆肥尿沤,直接施于水田,又光着脚在田中踩来踩去。至于官府提倡的饮用井水,或将河水储存3天再烧开饮用,根本无人执行。

    “他们难道不清楚,堆肥沤肥能让土地多些产出么?”

    四月中,利仓再度到军营报告近况,连监军子婴也发出了困惑的疑问。

    “我也如此问过一些老农,他们都不以为意。”

    利仓解释道:“长沙江南之地,与关中、南郡不同,地广人稀,饭稻羹鱼,蔬果满山,蠃蛤盈河,故本地人不待贾而足。不同于中原精耕细,在长沙,纵然火耕水耨,粗种粗收,反正一年两熟,无饥馑之患,是故虽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

    这便是温带文明持久而昌盛,热带虽然人口众多,却极少有先进文明的缘故了。无他,资源多,不必日夜勤勉便能温饱,谁还肯闷头苦耕,琢磨如何才能让地里粮食增产啊!

    懒,这是人类永远的本性,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多亏中原人口密集,旱涝无常,四季分明,使得民生艰难,必须想破脑袋才能生存,这才造就了民族骨子里的勤劳性格,中国人才能在两千年后,笑话东南亚、非洲的人懒惰。

    这就是在南郡、关中颇受欢迎的堆肥沤肥,在长沙无人效仿的缘故。于是和城市类似,在农村,血吸虫也能畅通无阻地完成生命循环,因为农民种植水田,下河捕鱼的缘故,感染率比城市更高,腹大四肢细的水肿病,随处可见。

    “还是得严刑峻法,强迫黔首将各家粪肥堆积才行。”

    子婴如此建议,一想到自己在汨罗江濯缨濯足的水,竟是上游某个农户涮粪桶的臭水,他就气得牙痒,觉得一定要好好整治这群南楚黔首。

    黑夫却摇头:

    “城中尚可派兵卒巡视整治,毕竟人口集中,方便管理,但户口分散的乡邑里闾,根本不可能。”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黑夫是有所考虑的,后世消灭血吸虫病,靠的是消灭钉螺,那需要全民动员,但眼下,他既没有后世的手段,人手也不够,灭螺根本没戏,贸然实施,反而会增加感染。

    于是,只能通过掐断传染渠道,来实施初步预防,疫源地的人在河边洗刷马桶、随地大便、施用新鲜粪便及耕牛放牧等都会污染水源,管住人们的屁股,将粪与尿混合堆肥,作无害化处理,便能大大减少染病率。再提倡饮开水,虽不能杜绝病患,但好歹能将当地人均寿命,提高一两岁吧。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

    黑夫前世看过一部电影。

    里面说,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但黑夫认为,还有一种病,它不仅比穷病更可怕,还比血吸虫病更顽固的恶疾,萦绕在世间,代代相传。

    黑夫喃喃自语道:“这病的名字,叫做‘无知’!”

    无知是湘县那满街的粪便和萦绕的蚊蝇,路人却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无知是明明自己深受疾病困扰,挺着肿胀的肚子,却眼看孩子喝着污浊的水无动于衷。

    无知是黑夫派人去帮忙清理市容,挽救他们性命时,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黑夫能找到治疗疟疾的草药,能找到预防血吸虫的良策,但治疗无知的药,有么?

    营中,陈无咎提议将治疗水蛊和疟疾的药方公诸于众,让长沙人知晓,黑夫点头同意,但又摇了摇头,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子婴恶狠狠地建议,要不要他上朝廷,加重惩罚力度,效仿殷商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用在屁股上黥字的办法,来打击屡教不改之辈。

    黑夫夸奖了他的奇思妙想,但又道:“光是由官府出面,严刑峻法,便能一劳永逸么?”

    严刑峻法是一味猛药,随地大小便黥字,在水源地洗涮便桶砍手,下河游泳砍脚,的确会吓退不少人。

    但这不能赢得他们的感激,百姓心中只有愤恨,我为了你好,所以砍掉你的手脚,谁能理解?而一旦官府失去统治力,他们便会欢天喜地地推翻恶法,过去怎样,以后依然如故。

    不论草药还是刑罚,都治不了无知之疾。

    那么,有没有更加有效,能够长久治愈的药呢?

    有的!

    营内众人议论之际,黑夫站起身来,默默走到了案几前。

    早在几千年前,华夏先民就已经发明了它。

    它叫文字。

    但最初的文字,被人口万分之一的贵族巫师垄断,用小刀刻画在珍贵的龟甲和铜器上,不轻易示人。

    直到后来,竹简出现了,士人这个群体也应运而生,在不断交流中,他们的思想开始爆发,遂有百家争鸣,但知识,仅在人口百分之一的精英分子中传播。

    十多年前,秦国的官吏们简化了文字,它变成了笔画流畅的隶,蒙恬也做出了更好的笔,写一篇文章需要的时间,比过去快了数倍,秦朝的律令爰制度才能建立,法律毕竟性命攸关,在秦吏不厌其烦的说教下,起码有十分之一的人,对律令粗略了解。

    而因为黑夫的到来,纸张也开始大行于世,四年前,他更是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雕版印刷术。

    文字、笔墨、纸张、印刷术,药材都齐了,接下来,只需要一个能深思熟虑的医生,将这些材料调配,做出温润补血的药,它可能不会马上生效,但持之以恒,便能滋养出一个健康的身体

    学医救不了国人的无知之疾,但知识可以!

    没有人是生而知之,也没有人天生聪明。

    我们的祖辈,都曾愚昧过无知过,像湘县的黔首一样,过着几千年没什么变化的生活:疾病缠身,朝不保夕,平均寿命不过三十多。

    但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哪怕身在农村,却从小被告知,饭前要洗手、病从口入、不能喝生水。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凭空从长辈脑子里冒出来,他们又是从何得知?这些卫生习惯又是从何时形成?

    那是一个物质虽然贫乏,却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年代,有一群医生,甚至都不是医生,他们在党的号召下,深入了偏远的乡村,左手是***语录,右手,则是赤脚医生手册。

    他们翻着中浅显易懂的文字,告诉农民一些现代人看起来理所当然的卫生常识,扭转了那些持续几千年的陋习,也在南方,几乎消灭了肆虐几十个世纪的血吸虫病,送走了瘟神

    放在秦朝,这件事,可能要花费几代人甚至几百年时代。

    这件事,近期可能看不到什么成果,于黑夫也没半分好处。

    但这药方,总要有人去写。

    “那就我我开始,从今日始罢!”

    黑夫铺开纸,拿起笔,敲了敲案几,让帐内数人停止了争议。

    “无咎兄。”

    黑夫笑道:“我想请你,帮我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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