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成一团,忽地散开,圈成伞状转着落下,愈落愈大,嗖的一声,地面振动,连带着夜空也颤起来,又是一蓬火带着千万火星追上去,撞在一起,翻个筋斗,四散开去,化出一片花样颜色。

    大的飞,小的坠,云线一条油路燃起,直刺夜幕深处,勾连几回,如拨火的铁勾捅出一灰的火星,炸开,红云生出漩涡,烫脚般蒸着带颜色的线,四处乱抛。

    孩子们看花了眼,眼神在星光烟火中迷了路,失了魂,徜徉在天上,一阵风西,一簇火东,沾不着地,轻飘飘地俯瞰大地,万家灯火,要去寻些熟悉的脸面来,叫他们一起来看烟花。

    身子一沉,猛地一回头,却全是挤在窗口仰天看到发愣的小脸蛋,这才回了魂,继续抬头看天上那乱舞的星,起的火,烧着的云,睡不着的夜。

    嘭嘭几声巨响,院子里腾起黑烟,追着天上的火,飞到一半,又飘下来,撕裂、断开,再升起,再落下。

    张一帆和章本硕回过头,对准视线,脸上忽明忽暗,耳边尽是烟花的爆响和孩子们的叫声。

    张一帆的脸如烫伤了般,红红一片,烟花灭了,光熄了,也是一样。

    他趁着烟花的间隙说:“王垒杀了大黄,大黄天天和朵朵在一起,他找不到机会,就趁朵朵看烟花的时候,杀了大黄,对不对?”

    又一个烟花炸开,巨响、亮光、孩子们的欢呼声,冷清的马路上也聚了不少路人,抬头看天。

    章本硕的脸被烟花照得亮亮的,刃面般又宽又平,没有一丝情绪。

    然而张一帆知道了,他猜对了。

    沉默、没有情绪就是最好的证明。

    天空又暗了,张一帆说:“涉及到动物实验,都有严格的动物伦理实验要求,虐杀动物,这件事传出去,王垒的职业生涯就彻底毁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大黄?”

    “数据。为了数据。现代心理学的领域极其广泛,每一个细小分支都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和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和主攻方向。章老师,你以前在阳光心理主攻的其实是心理学实验,对吧?可是为什么到第一章心理后,就没有做过一个实验,发过一篇论文呢?”

    “那件事让你伤透了心,王垒为了不让你重现实验结果,从根子断掉这个可能,杀了大黄。就算你日后用其他猫做出不一样的实验数据,做出那个18c王垒也大可以说是实验对象的不同。心理学实验的重现性本来就差,不像光学实验,理论上行不行,用数学模型算一下就知道,心理学面对的是复杂未知的心灵黑箱,不能重现,不代表数据做假,更何况,连实验猫都死了。”

    咚!

    大地震动,像流星砸下来,带着股焦味,天空白了一下,这一下格外的长,恍若白昼。

    连张一帆也停下来,看天。

    天上的烟花簇成横竖的形,拼在一起,在夜幕上烧出一段文字:章本硕,我知道你那年夏天做了什么。

    看烟花的路人叫起来,拿手机拍照,还有人端出专业的相机抓拍。

    足足过了十几秒,那段文字才缓缓褪去,倒是章本硕三个字坚持的时间特别长,像是黑夜向全城呼唤章本硕的名字。

    张一帆说:“章老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退了,可他们不放心,王垒也好,黄中发也好,他们都要你身败名裂,彻底发不出声音,才会放心。”

    “黄中发利用黄宇的婚礼造势,又放了那个烟花,现在全城的人都看到了,你还能退吗?往哪退?”

    “这些事就算我不说,迟早也会被挖出来。孤儿院的火灾,王垒救人的新闻,还有大黄消失后,朵朵就被王垒送去她国外父母那里读书,包括那篇论文,别人动动手指都查得到。甚至王垒烧伤后,刘一刀写的那篇论文《去细胞异体真皮与自体皮片复合移植的临床研究》影响力都不小。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没往那方面想。要是黄中发或是王垒开个口子呢?他们不需要做什么大动作,只要放出点论文做假的消息,媒体跟着一拥而上,就能轻而易举地抹黑你,说你数据作假,又杀了大黄,毁灭证据。”

    “但我们还有机会,章老师,只要你配合,就算他们能量再大,也污蔑不了你。”

    “怎么做?”

    “提前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事实。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大的波澜和反攻,但证据不会说谎,真理越辩越明。大家会明白谁是幕后黑手,谁是凭良心做人。”

    章本硕低头思考。

    这时烟花试运行结束,院子里的工作人员收拾设备,还有负责人喊注意火患,最后再检查一遍。

    院外的路人聊了会天,分享了一波照片,也各自散了,只有几个人还留着,对着夜空拍照,似要趁着烟花的余温拍几张美照。

    “光有物证还不够,我已经和大家都谈好了,发布会上会有人站出来帮我们做证。”张一帆看章本硕似有所松动,又加了个砝码。

    “谁?”

    “邓秀兰,她可以做证大黄的事,杨院长,刘一刀他们可以作证烧伤的事,还有陈秀梅,我请了中间人,邀她回国。”

    “我有个问题。”章本硕问。

    “你说。”张一帆盯着章本硕的瞳仁,钓住不放,一放,章本硕就甩甩手游开似的。

    “就算这些都是真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章本硕很认真地问,那瞳仁里泼剌跳出一尾大鱼,张开巨口噬咬,咬下张一帆心头一角。

    张一帆说:“我想帮你啊。”

    章本硕说:“你还没听明白,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求你帮我了吗?我就是不想你来帮我呢?你凭什么觉得你是在帮我?而不是害我?”

    一连串的反问问懵了张一帆,他没听出章本硕的怒意,倒像是真的在请教他问题一样。

    对啊,他为什么这么积极地想帮章本硕,两人是什么关系?朋友?敌人?惺惺相惜?

    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可又不明确,像烟花,转瞬即逝。

    “以前高树在做夫妻咨询,有段时间很苦恼,去找王老师,王老师说他正在利用他的病人来治疗自己,不适合做咨询,叫他先休息一阵。这件事你知道吧?”章本硕问。

    张一帆点头。

    “咨询技术有很多种,但人的本质是孤独的,真正意义上能洞察、了解、沟通的对象只有自己,咨询也是把自己当成一面镜子,反照来访者的情绪、思维模式,当我们沉浸在来访者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实际上是想通过治疗来访者来治疗自己的伤痛,这会扭曲镜子的影象,给来访者和你自己造成伤害。你自己也是咨询师,这些道理你应该懂的,是不是?”

    张一帆整个人沉下去,像烟花繁尽后的夜空,黑乎乎,冷冰冰。

    章本硕说:“你真的只是想帮我?”

    张一帆的眼睛绷得极紧,撑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松开,说:“章老师,我想帮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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