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头的小风波被扶苏借着老宗正的威势随意压了下去之后,接下来的宴会整体而言就进入到了温馨的家宴氛围。

    而在扶苏吩咐王女们从后殿出来之后,进门以来就让人胆战心惊的老宗正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几分温暖笑意。

    可以想见的是,相比于看着男孩子们之间为了权力而进行的尔虞我诈,老宗正显然对姑娘们的态度更好一些。

    虽然不是所有女子都没有争权的野心,但那也是少数,况且即便发生,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并不能影响早已饱经沧桑的老宗正此时的好心情。

    接受了重孙辈们两番敬酒之后,老宗正就以不胜酒力而离开了。

    扶苏未敢出言挽留这位辈分奇高的老祖宗,宗正大人愿意抽出时间来陪扶苏演这么一出,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扶苏不是得寸进尺之人,便只又恭敬搀扶起老大人,将其送出了殿门之后,才在老宗正的挥手示意下再次拜倒,恭送老人离开。

    等到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后,扶苏这才重新回了殿内,对着还站着的兄弟姐妹们温和一笑,“宗正大人离开了,大家可以随意些。”

    很明显有几人松了口气,然后突然听到身边之人也发出同样的声音,于是相视一笑,气氛很快就轻松了起来。

    已经基本达成了今日目标,扶苏的心情同样轻松了下来,于是与几位大着胆子上前祝酒的兄弟们聊了起来。

    见扶苏丝毫没有长兄的架势,越来越多的公子们也围拢了上来,祝酒之后干脆就不回座位了,反而或坐或站地聚在扶苏周围,或是问些一直好奇的问题,或是细心聆听扶苏与其他人的问答。

    除了耐心回答这些好奇宝宝们各种正经或奇怪的问题,扶苏的言语之中也不乏对于兄弟们的鼓励。

    这让几个本就将扶苏作为榜样的小弟们面色红润,如同真的饮下美酒一般。

    因为有不少人年龄还小,扶苏给那些还算是孩童的弟弟妹妹们安排的自然不是酒水,而是果汁。

    而在一众围在扶苏身周之人中,有一人尤为特别。

    因为她是扶苏唯一一位主动围拢上来的妹妹。

    小姑娘名为嬴溱(zhen,一声),乃是老三嬴骐的胞妹,虽然眉宇间同样依稀可见英气,但长相颇为温婉,不似其兄。

    想到此处,扶苏戏谑地看了一眼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嬴骐,直看得对方莫名其妙。

    其实嬴骐本人长相不差,但是他的豪迈英武,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十分精致的五官。

    实际上不只是嬴骐,赢家的子孙们就没有丑的。

    嬴氏王族娶的自然都是美人,六百余年来一代代的基因改良下,要找几个歪瓜裂枣出来还真不容易。

    与大多兄弟们将问题集中在伐魏之战中不同,嬴溱更关心那位与扶苏有过一面之缘,同样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乌氏倮。

    偶尔得了插话的机会,嬴溱都想从扶苏这里多了解一些乌氏倮的事迹。

    扶苏实际上与乌氏倮虽然互相欣赏却并无深交,可是看着嬴溱的大眼睛时,扶苏却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将那日乌氏倮训马时的风姿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

    虽只如此一个场景,仍让嬴溱张着小嘴巴惊讶不已,眼中都是崇拜与兴奋的光芒。

    知道这份崇拜与自己无关,让扶苏多少有些吃味。然而随即又笑着将这点情绪抛开,即便是他自己,也同样对英武之气尤胜男儿的乌氏倮多有欣赏。

    除了嬴溱以外,另一个给扶苏留下了较深印象的,就是之前提过的九公子,嬴浤。

    扶苏之所以对这个人留有印象,并不单纯是因为对方与胡亥一样,是仅有的两个没有主动来向扶苏祝酒的公子。

    相反如果这人主动前来祝酒,扶苏反而要警惕一些。

    原因在于此人的特殊身世。

    这位九公子,并非始皇亲生。

    这件事对于宫中的老人而言,都属于心照不宣的秘辛,年轻一些的公子王女们却未必都知晓。

    扶苏原本也不知,还是之前听说扶苏要宴请诸公子后,梅姨梅子酒偷偷说给他,让他留个神的。

    嬴浤真正的父亲是始皇的弟弟,长安君成蛟。

    成蛟此人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如今,都没有留下太多的信息。除了知道他与始皇是兄弟,而且似乎关系还不错外,就再没有更多关于此人身份的资料了,甚至连他确切的出生日期都不知道。

    而关于成蛟的才能如何,同样因为记载太少的缘故不太好说。但只从他能够成功说服韩国割城上看,应该不是无能之辈,再算一算他当时的年龄,便可看出其人至少是有与甘罗相差仿佛的才干。

    再加上他能够赢得始皇信任领军在外,甚至还能策动出征大军造反,似乎其人在军中的声望并不低。

    成蛟降赵之后,他留在咸阳的妻子与儿女们立刻就陷入了极为危险的情况,仿佛成蛟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们的生死。

    这一点,同样也是扶苏想不通的。

    若非成蛟其人是如刘邦那样对骨肉亲情毫无挂碍之人,就是他的背叛根本没有过详尽的谋划,一切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临时起意。

    成蛟叛军被镇压之后,成蛟逃亡赵国被赵王封在了饶地,后被吕不韦通过外交压迫处死。而攻破成蛟叛军占据的屯留之人,就是杨端和。

    叛乱被平复之后,成蛟的部下全部因为连坐而被处死,然而他的子嗣却活了下来。

    不知是始皇对幼子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他仍对背叛自己的弟弟留有一丝情义,嬴政非但没有按着吕不韦的意思处死当时年仅两岁的嬴浤,甚至还将其收为了义子。

    仅有两岁的幼子理应对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印象,然而在扶苏看来,嬴浤对自己的身世显然是知情的,那就意味着始皇并没有严令将此事保密。

    然而由于此事还牵扯着另一件更为要命的谣言,才让宫人们即便没有得到始皇的严令,依然不敢乱嚼舌根。

    这个谣言是关于始皇身世的。

    这个不知是在成蛟叛昭自立之前还是之后传出的谣言,言之凿凿说始皇并非先王亲子,而是吕不韦与赵姬私通生的奸生子。

    谣言很好地解释了成蛟那看似毫无准备的叛乱,然而扶苏并不相信。

    并非是因为如果否认了始皇的正统性,就意味着否认了扶苏自己的正统性,而是如果始皇真的没有继位的正当性,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登上王位,也绝不能在赵姬的眼皮底下实现亲政。

    稍微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如果始皇血统有差,或者仅仅只是身世有丝毫疑点,嫪毐与赵姬就根本没有必要发动蕲年宫之乱。

    有着太后权威的赵姬只需要一纸盖着太后印玺的诏书,就可以轻易将当时还未亲政的始皇帝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说是赵姬与嫪毐顾及吕不韦的权势而不敢以此发难,就更为无稽了。

    吕不韦都阻止不了赵姬胡乱给嫪毐分封,阻止不了赵姬发动蕲年宫之乱,他还能阻止赵姬名正言顺地动用自己的权力?

    而这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史册记载的九公子的存在,也给了扶苏另一个确信始皇血统毫无破绽的证明。

    谁会将一个比自己更具正统性的继承人放在身边?

    王家那点本就淡漠的亲情真的能比自己的王位,甚至生命重要?

    故而扶苏只是略微留意了一下独自坐着的嬴浤,并未想要交流的意思。即便是这略微的留意,也只压抑在了尽可能不引起他人注意的程度。

    扶苏并不打算去探究那个无稽谣言的真伪。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扶苏对谣言嗤之以鼻,更重要的是探究此事实在太过危险。

    但凡让始皇或者胡亥那边探听到了丁点的蛛丝马迹,那恐怕扶苏就不用等到沙丘矫诏,早早自个儿抹脖子好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个谣言是真的,甚至扶苏能在数十年后的现在真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那又如何呢?

    这证据对扶苏而言有什么用?他还真的能用这个去反对如今牢牢把控着整个大昭的始皇不成?

    再退一万步,就算始皇帝个人的荣誉感强大到让他主动逊位,可如果始皇得位不正,扶苏自己又能有半点正统可言吗?

    冒着杀头,甚至俱五刑的风险去满足毫无必要的窥私欲,这事儿扶苏就是脑子坏了也干不出来。

    在扶苏已经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爵酒的情况下,这场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的酒宴终于在扶苏的酒嗝声中落下了帷幕。

    除了个别一二人之外,本次宴会可谓宾主尽欢。

    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们纷纷告辞之后,与扶苏一样住在宫外的嬴漺与嬴骐二人自然与扶苏结伴而行,往最近的宫门处走去。

    依照宫中法度,他们要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出宫才行。成年公子如果没有王命,是不能留宿宫中的。

    然而三人脚步并不急促,毕竟此时离宫禁的时辰还早,况且各自都喝了不少酒的兄弟三人也走不太快。

    走着走着,原本只是搀扶着前行的三兄弟,不知谁起的头,开始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还留有一线清醒的扶苏边唱边摇头。

    明日,一个宫中喧哗的罪名大概是躲不过了。

    同样摇头晃脑的,还有一向温文尔雅的嬴漺。

    两人相视一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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