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座城中,今夜无法安枕的,不只有被梦境惊醒的楚王与提着脑袋为王解梦的可怜卜尹。

    经过了一个白天的朝会辩论之后,扶苏同样有些难眠。

    虽然重金买通靳尚、郑袖等人的策略十分成功,郑袖从宫中传来的消息,也说明了楚王似乎对于武关会盟颇有意动。

    甘茂也笑称此次出使是他外交生涯中最轻松的一次,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心中总归对于这次太过顺利的过程有些不安。

    当日仅是为了阻止两国和谈,屈原就敢于铤而走险率众行刺。为何此次甘茂的出使明显更为紧迫,屈原却没有采取过激手段,让紧张了一路的扶苏都略感失望了。

    是屈原料想到己方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故而可一不可二,还是他没有看出武关之盟背后的阴谋,又或许是他有其他的打算?

    或许只是扶苏自己一直以来习惯了各种艰难险阻,反而对简单的任务心怀疑虑起来了?

    这倒真是有些贱骨头的意思了。

    披着母亲缝制的披风,扶苏并未叫醒旁人,也不曾点亮灯火,只借着清冷的月光,在庭院雾气中练着剑。

    虽然被秦琼说成是毫无天赋而打消了他练成绝世高手的打算,但本来扶苏练剑也只是为了锻炼身体而已,从来就没想着练成如何高手。

    因此宫中遇刺之后,只要一得闲暇,扶苏就会如今日这般寻一方僻静无人处随意练上几手。

    精练剑招以防又有不测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扶苏发现静下心来练剑有助于他将外界的一切烦扰都排除在外,专心思考。

    剑光如水,月光亦如水。

    只是这套剑法看起来就不那么好看了。

    秦琼所传授的剑招都是战阵决胜的凌厉招式,因此每一招每一式都要求力道狠辣,绝不可拖泥带水。

    因此舞起来并不悦人耳目,倒有些线条古板,然而被扶苏信手舞来,竟也带了几分灵动。

    月光之下,扶苏一袭白衣随剑起舞,平白令主在杀伐的剑意中多了些出尘之气。

    又是一刺,将想象中的对手扎了个透心凉,扶苏收剑回身,以剑身挡在身前,接着模拟进行守势。

    剑为百兵之君,立意高远,招数之间均讲求正道,因此被认为适合君王习练。

    实战的剑招并非武侠小说中多是劈砍斜挑的好看招式。

    虽然剑招之中也有洗、劈、砍、撩、提、抽、带、崩、点等等说法,但剑术之中运用最多的,永远都是能够发挥剑最大威力的——刺。

    简单来说,剑术就是以各种角度刺中对手,以及防止被对手以各种角度刺中的方法。

    因此剑术中最重要的两点就在于刺与格。

    除了剑招之外,剑术体系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脚步。

    古人将表演剑术称之为舞剑,当然就说明用剑之时,需要整个身体的协调。

    而配合呼吸与剑招的脚步,又是整个身体动作的重中之重。

    调整呼吸,扶苏又一个小跳步向前探出,配合着右手中迅速前伸的三尺剑,以一道冷然剑光将夜色洞开。

    我以兵出武关刺之,楚王将以何格之?

    一边舞剑,扶苏一边思考着如果楚王拒绝会盟,两国正式开战的话将会是何等情形。

    面对想象中急速刺向胸膛的利剑,扶苏微微侧身,以竖剑式格在胸口,将对手的剑刃划开。

    兵锁商於?乍看之下的确是好办法,但是故韩已在昭军掌控中,兵临商於就等于是将后背交给了如今驻守在故韩的白起,楚王必不会取之。

    单纯的战阵之上出奇计,扶苏自知不如白起。

    但是在战略层面上进行推演,就连沙场经验当世第一的上将军王翦也认为扶苏是天授之才。

    再来。

    这一次,扶苏并未侧身,而是迅速蹲伏,同时以剑尖上挑,回刺进对手的胸口。

    不与昭军正面抗衡,反而以伤换伤,转而攻取汉中吗?

    如此一来,兵出武关之后,无险可守的昭国腹地就会成为楚兵任意肆虐的地域,必须回防才行。

    扶苏眼光一凝,将刺出的剑身倒转过来,格开斜刺向胸口的利剑。

    来不及。

    眼中似乎看到有血色迸出,面对斜刺而来直取腹心的长剑,此时回防的剑招只到了半空就颓然作废。

    此时回防等于是追着敌军屁股后面跑,没等拦截住对手,恐怕楚军就可以直接威胁到咸阳了。

    再来。

    以左脚为轴,扶苏于间不容发之际半转过身躲过阴狠一剑,顺势以反手剑劈向对手。

    令蓝田大营南下阻止楚军,再令兵出武关的上将军直捣寿春,再令白起以精兵奔袭楚国各个重城,以图一战灭楚如何?

    也不行。

    楚国的国土太过广袤,交通又不好,兵贵神速的说法在楚国只能是一个笑话。轻兵奔袭对于楚国来说就相当于用一根尖锐的针去刺一位巨人。

    刺是刺得进去,就是毫无杀伤可言罢了。

    而且寿春太远,就仿佛自己是在对阵一位臂展远胜常人的对手。

    上将军的兵锋还未能威胁到寿春之前,汉中的楚军就可以兵临咸阳了,仅凭蓝田大营恐怕守不住百万楚师。

    那么,汉中之战就不得不打了。

    仍是躲开对手长剑,只是这一次,扶苏的目标换成了对手的胳膊,必须要在汉中将对方的胳膊砍断才行。

    上将军领兵遮蔽其后,蒙恬率蓝田大营在南郑阻住楚军。

    一如二十年前始皇,不,应该说是吕不韦令魏章、樗里疾做的那样,在楚军深入汉中之后,利用地势将其一网打尽。

    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战国时代所说的汉中的地理位置。

    战国时代的汉中并非是指后世的陕西汉中地区,而是指昭楚交接处的,原属于楚,后被昭占据的汉中郡。其具体位置是在商於之南、上庸以北的广袤地域。

    对手的胳膊一旦被斩断,是战是和,就不由楚国做主了。大昭完全可以看到时候的局势再做定夺。

    收剑入鞘,正在擦汗间,却见一人从阴影处出现,离着数步之远对着扶苏恭敬行礼,“见过公子。”

    其人虽是从暗处走来,步伐间却不见鬼祟,反而如同走在阳光下一般。

    “姜崇?”扶苏看清了来人身份,点头让对方起身,“你也睡不着吗?”

    姜崇称了声是,“长夜无眠出来走走,正好看到了公子舞剑未敢打扰,只好等公子收剑之后才出来一见,请公子恕罪。”

    扶苏不知道在这般夜色之中,自己微红的面孔会不会很明显。

    在姜崇这般剑术大家面前舞剑,怎能不给人班门弄斧之感,想来也是姜崇觉得太尴尬,才等到了现在才出现。

    “无妨,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姜崇面容稍有扭曲,“见笑不敢说,只是这套剑术杀伐气太重,的确与公子气质相左,强练下去益处不大。”

    你笑了吧,你刚那个表情肯定是笑了吧。

    扶苏面上云淡风轻,淡然道:“哦?大家有何教我?”

    姜崇想了想,转身从一旁的树上折下了一根大约有手臂长短的细枝,挥舞了两下,“不知公子可曾听过越女剑?”

    听过听过,金庸写的嘛,没想到兄台也是武侠小说爱好者。

    “越女阿青?”见姜崇点头,扶苏疑惑问道,“我本以为只是传说而已。”

    “传说是有的。”姜崇折去了细枝上多余的枝叶后重又略作挥舞,这才稍感满意,“赵处女乃是越国剑法大家,其剑术暗合天道。公子气质出尘,练此剑术再合适不过。”

    小嘴挺甜,是在补偿刚才偷笑的过失,怕被本公子穿小鞋吧?

    本公子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扶苏笑着放弃了让蒙毅找姜崇麻烦的打算,“不想姜先生竟然连女子的剑术都有精通,不知师从何人?”

    “家师邹衍。”姜崇先是自报家门,然后神情一黯,“这套剑法却不是先生所授,而是学自一位红颜故交。”

    原来是阴阳大家邹衍的高徒,这么说来其人还是魏国龙阳君的师兄弟了,只不知他所说的红颜是谁。

    不过扶苏倒也无意窥人阴私,且看姜崇面上的黯然神色,想来是有不忍言之事,于是接口道:“却不知女子剑术,可否时候男子修习?”

    姜崇面上的黯然神色只出现了一瞬,又随着扶苏的问话消逝不见,“某些剑招的确只有女子的柔韧腰肢才使得漂亮,不过越女剑只重意,从来不在招式上着眼太多。”

    又挽了几个剑花,姜崇将“剑身”平举,向扶苏请了个礼,“剑术之意只以言语说来恐怕不够,请公子准许在下舞之。”

    扶苏自然点头应允,“请。”

    姜崇做了个简单的起手,再次向扶苏提醒道,“越女剑重在意思,请公子多领悟其意。”

    见扶苏应答,姜崇便不再耽搁,退出两步与扶苏拉开足够距离后将手中短枝舞了起来。

    然后,那枝离树的枯枝便在扶苏眼前活了起来。

    仍是多以刺击出招,只是一招一式之间的闲庭信步,令人感觉如此招式便是该如此出手才对。

    天道几何?凡人仿仙人向天作九问亦是不知。

    然而今日,扶苏竟似乎从一人剑舞之中摘得了尺寸天道。

    剑道最合天道,古人诚不我欺。

    直到姜崇舞毕,扶苏仍没有从若有所悟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等到扶苏清醒过来后,姜崇早已不见身影,只剩下地上斜插着的一截枯枝提醒着扶苏,方才的神游物外并非只是黄粱一梦。

    随手上前拔起枯枝,将其托在掌间翻看片刻,扶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将枯枝折断,抛却在了树丛中。

    远处,初晨的阳光已经从墙头探了出来。

    一夜无眠,此时却也并无困意,想了想左右无事,扶苏回身拿起长剑,准备稍作沐浴再出门逛一逛。

    上回时日紧凑,没时间在寿春转一转,一直让扶苏引以为憾。

    南国风光,还是很让人好奇的。

    当然,吴侬软语也是可以听一听的。

    听闻扶苏要出游,蒙毅自然要跟着去,再然后得知了消息的卢炯便也不肯错过,出门之时,偶遇的梅子酒便也说自己心水南国胭脂很久了。

    都是拒绝不了人,于是扶苏本打算只带着高进的两人闲逛,便成了一大家子出游的感觉。

    正好上次没能给母亲带回多少楚国风物,今次正好让众人帮自己挑一挑。

    路过绸缎庄,不进。拿蜀锦做抹布的华阳宫自然不会缺了锦绣。

    走过酒水铺子,不进。楚酒甜腻,与辣嗓子的昭酒大不相同,应该是华阳夫人喜欢的。

    但是此时的酿酒技术有限,只能酿出满是杂质的劣酒来。杂质太多的酒水不经久放,放久了就会酸不可闻。

    从寿春运回咸阳这一路至少要走半个月,运回去肯定就馊了。

    玉石铺子,也不进。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诗句虽然到了晚唐才有吟诵,但蓝田玉在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的美玉,就在蓝田附近的咸阳怎么也不会缺了这个时代最好的玉器。

    于是在西市蹉跎了半个时辰之后,扶苏硬是一家店铺都没有进。

    “公子,街不是这么逛的。”

    最先提出意见的当然是卢炯。

    毫无逛街体验的卢炯在扶苏又对路边一座商铺视而不见之后,终于出言了,“公子要为夫人送礼,就该仔细进铺子挑选才是,如此只在门口飘来荡去又如何能行?”

    扶苏当然知道卢炯说得在理,“只是华阳宫似乎什么都不缺,因此不好选择。”

    “公子此言差矣。”卢炯为了能够满足逛街**,终于开始了第一次进谏,“贵为国母,夫人能缺得了什么?公子挑选礼物之时若以补缺为目标,恐怕最后只得两手空空而已。”

    “那在你看来应该如何?”扶苏停下了脚步,他也明白再这么瞎逛下去也毫无意义。

    “请问公子为何不在齐国为夫人挑选礼物?”

    “齐国又非是母亲……”扶苏说到此处,明白了卢炯的意思,“因此我该挑选一些能体现楚国风华的礼物。”

    “公子果然通透。”

    有什么是楚国有,昭国却没有的呢?

    习惯了思考政治哲学的扶苏立刻就想到了楚国的奴隶。

    列国竞相变法之后,便只剩下楚国还在系统性地使用奴隶。

    扶苏苦笑着驱散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哪有送礼送奴隶的。

    看来一直以来自己都醉心于政治军事,竟连挑选礼物都做不到了。

    那就只好如卢炯所说,一家一家看过去吧。

    扶苏无奈向现实低头,就指着路边一家铺子,然后率众进门。

    卢炯满意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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