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开庆元年十二月廿日,一支小船队从合川钓鱼城水师码头出发,顺嘉陵江而下直奔重庆而去,船队将在重庆府转入浩荡长江,开启一段跨越半个国的航程。

    旅游总是令人兴奋的,王洛嘉如同出笼的小鸟,站在船头四处张望,两岸的山水景色自不用说,就是那艘货船都大有看头。

    它活像是从《清明上河图》里走出的汴河船,平底方头,拱形船舱,能卧倒的人字桅杆,前招后橹,赤着脚的船夫手持长蒿,在狭窄的两侧船舷行走,简直就是流动的古画。

    客船比货船略大,船舱贯穿全船,分为前后三个舱,上层平台有雨棚,有小桌椅,在平台上欣赏着江景,顺流而下,大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豪迈畅快。

    江船的速度不算快,借着水流也只能达到每小时十公里,但是船比车马胜在不需歇息,无需草料,一整个白天都在航行,当天傍晚抵达白岩场,因为上次和重庆水师发生冲突的事情,刘骁不敢停留,而是直奔重庆,夜泊朝天门码头。

    此时的重庆,与百年后的重庆截然不同,城区仅限于渝半岛的一部分,城墙环绕,灯火寥若晨星,只有江水激荡,滚滚东去。

    下人们生火做饭,用江水洗菜淘米,吃的腊肉和萝卜,等待上菜的时候,王洛嘉望着朝天门问刘骁:“你来过重庆么?”

    刘骁说:“我这不来了么。”

    王洛嘉说:“是后来的那个重庆,你看,那里会建一座大桥,那里有轻轨,那里将会是一片通明,游人如织,那块地方就是洪崖洞。”

    刘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洪崖洞现在还是一片洪崖门下方的巨大石窟,谁又能料到,百年后会成为网红打卡地呢。

    “等回去,我还要再来这里。”王洛嘉幽幽道,“来吃一顿重庆火锅。”

    她哭了,不为别的,只为想家,景色再美也不如家的灯火美,此刻王洛嘉才深深体会到穿越者的孤独和痛苦,幸亏她不是一个人,幸亏她还能通过刘骁和家人联系,否则她怀疑自己会精神分裂。

    “别哭啊,咱们现在就能吃火锅。”刘骁忙道。

    火锅在南宋时期也不是稀罕物,只是刘骁使用的是更加先进的紫铜木炭火锅,火锅人多才热闹,刘骁把胡懋林马伯求和吕越礼都叫来一起吃,厨子在旁边用菜刀将冻肉切成薄片,现切现涮,就着江风下肚,美不胜收。

    美食可以疗思乡之情,王洛嘉最先喝大被抬下去睡觉了,刘骁下去照顾,他俩一走,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这二位在,别人都战战兢兢,根本吃不好喝不好。

    一夜安然度过,四川制置使俞兴并没有来找麻烦。

    一早起锚升帆,嘉陵江在此处汇入长江,雾锁重庆,阴沉沉的天幕下,两种不同绿色的江水汇聚成一股,旋涡滚滚,声势浩荡,一泻千里,直奔东海。

    从重庆到四川盆地的出口宜昌,被称作三峡,乃是江景的极品,冬季稍逊风骚,但也谋杀了不少内存卡。

    若从宜昌逆水行舟,到重庆需要一个月时间,顺流就快上许多,船队不乏老水手,一路上险滩激流礁石了然于心,可以从容回避。

    本来刘骁还想干件好事,用炸药将礁石炸掉,清理航道,为民造福,但是仔细考虑后发现技术条件不成熟,只有黑火药,没有硝酸甘油tnt,也没有电雷管,只好望洋兴叹,等待日后再说。

    船队过万州,过巫山,过宜昌,历经三峡奇景,两岸奇峰耸立,悬泉瀑布,看不尽的美景让没什么见识的刘骁每天都沉浸在震撼,只恨没买最高档的单反镜头。

    江两岸山峰上,竟然真的有猿猴在鸣叫,正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但千里江陵一日还就是典型的夸张手法了,再快从白帝城到江陵也不是一天就能搞定的。

    从宜昌段出来,就是平坦壮阔的荆楚大地,平原上江水流速变慢,来往漕运船只也多了起来。

    这里是南宋京湖制置使的管辖范围,是南北边境前沿阵地,与定势思维的边疆不同的是,沿江的经济贸易非常发达,间隔十余里就是市镇码头,可以停船休息,购买粮食蔬菜,想卖货也行,但是要缴纳税款。

    出发十日,船队抵达池州,正值除夕,便在池州过年,江边有岸夹,是供大船停泊的类似码头的地方,开往商船客舟停泊于此,岸上有个市集,可以购买生活用品,米面粮油。

    为了写论,王洛嘉打算上岸参观,再说十天星夜兼程,在船上住的太久,船舱再宽敞也比不得陆地上的房子,上来歇歇脚也是好的。

    一行人带着货物和保镖,进了市集,他们找了块空地,铺上一块麻布,将贡缎和府绸各一匹放在上面,也不吆喝叫卖,静静等待有缘人。

    新奇的商品果然引起了一位商人的注意,他蹲下来仔细观看这匹贡缎,还上手摸了摸,皱眉自言自语,眉宇间尽是不解。

    贡缎是棉织品,但色泽和手感都像缎子一般,这商人是做布匹生意的,几十年的从业经验,竟然看不出此物的来历,只得开口询问。

    “棉贡缎,贯实钱。”王洛嘉说。

    这个定价是根据缎子来的,缎子一匹能卖到五贯,棉质贡缎是稀罕物,卖贯不算狮子大开口,最主要是测试百姓们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

    “要了!”商人当机立断,连讨价还价都免了,顺带着也要买这匹府绸。

    府绸也是棉织品,高支平纹棉布的效果类似于绸子,所以叫府绸,适合做夏季服装,成本比贡缎略低,以五贯成交。

    手上有了十一贯钱,王洛嘉全用来买肉过年,把猪肉摊子都包圆了

    这是乡民自发组成的市集,并没有税吏驻场,所以这桩交易也没有纳税。

    当晚船队在船上吃年夜饭,看岸上爆竹声声,南宋时期已经有了用纸卷的鞭炮,虽然没有后世的烟花那么壮观,但也有了一些年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麻烦就来了,一艘官船迎面而来,船上是一个绿色官服带着十几个皂隶。

    于化龙上前接洽,对方称是池州榷场税务,奉命前来征收过税。

    “瞎了你的狗眼。”于化龙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这里讨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家的船。”

    船上插着合州知州、兵部侍郎的旗帜,但那税吏不为所动,反而笑道:“这年头冒认官亲的多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再说了,就算是官亲,路过池州也得雁过拔毛,这是大宋朝的法规,不是咱家私人说了算的。”

    于化龙道:“你说怎么收吧。”

    税吏道:“那得先查验货物。”

    于化龙道:“悉听尊便。”

    税吏伸手去掀门帘,被于化龙啪的一下将手打开:“这里住的是官眷,惊扰了你吃罪不起。”

    税吏瞪他一眼,但也不敢真的硬闯,只好去查第二艘船,上了甲板,掀开门帘,就看到里面坐着几十个穿红袄挂腰刀的,这是殿前司的军士们,一个个骄横无比,就等着扮猪吃老虎呢。

    一个军士上前,二话不说,一记窝心脚踹在税吏肚皮上,将他踹下船去,落在水成了落汤鸡。

    客船舱,窗户后面的人看到这一幕,王洛嘉说:“你喜欢的桥段,看了爽么?”

    刘骁说:“不爽,我应该亲自踹这一脚的。”

    王洛嘉说:“咱们是官船护身,又带着军队,自然不会被税务欺压,那些寻常客商遇到这种事就倒了大霉,池州的榷场税务是很有名的,连皇帝都听说过,有个说法,说池州榷场是大法场,黄州榷场是小法场,榷场变法场,可以想象宰人有多厉害。”

    刘骁看向窗外,税吏已经被皂隶们捞上来,气急败坏却不敢发火,这些大兵都是眼高于顶的殿前司御营兵,别说是税吏,就是当地禁军来了也照打。

    穿越过来之后起点太高,人家都是屌丝平民,最多是地主儿子,自己却成了龙王,少了与民同乐,扮猪吃老虎的乐趣,刘骁索然无味,关上了窗户。

    胡懋林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税吏灰溜溜的走了,大家都很开心,殿前司的大兵们兴高采烈,能用这个事儿下酒的感觉,但是他们没高兴太久,因为水路前行十里,就是有着大法场之名的池州榷场。

    江面上有水师拦截检查东去西往的船只,这年头没有纯粹的货船或者客船,基本上都是客货一体,载运货物,夹带客人,寻常百姓也不会没事出远门,出来行走的除了客商之外,要么是赶考书生,要么是在途官员,要么是云游僧道,都是有合法理由和身份凭据的,除了这些,都属于游民,官府是可以抓的。

    水师和榷场是兄弟单位,没有榷场税务发放的货物完税凭据,所有船只禁止通行,抗拒交税的,甚至要拿问法办。

    前面排队通行的船只上,不断有人被揪出来罚款,被罚到倾家荡产,全部货物充公还倒欠一屁股税的商人大有人在。

    事到如今,刘骁才明白大法场的名不虚传。

    胡懋林说:“先前那个税吏前来索贿,其实几两银子也就打发了,现在闹大了,怕是要秉公办理了。”

    这里面有个规则和潜规则的问题,税吏提前来索贿,是潜规则,若是遵循了也就罢了,若是不遵循,那人家就要拿明规则来法办你了,就算是马知州,就算是殿前司又如何,这官司人家打到御前都挑不出理。

    池州水师如临大敌,刀枪明亮,足足出动了上千人,连岸上都站满了兵。

    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三艘船被堵在江里,所有人都明白坏事了,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果然如此,就算你殿前司又如何,到了人家地头上,真起了冲突,人家把你打死了,是黑是白还不任由人家编造。

    事到如今,王洛嘉是一点招都没有,她的历史知识只能用在大事件上,遇到这种事情就派不上用场了。

    刘骁也束手无策,他只懂得硬闯,可是现在远离基地,闯下大祸,吃不了兜着走。

    连马伯求也抓瞎了,他是个衙内,老爹在的时候可以趾高气扬,老爹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威风就泄了。

    还是胡懋林和吕越礼两位师爷经过的事儿多,气定神闲,只说无妨,又没闹出人命来,大不了花几个钱就解决了。

    刘骁只好派两位师爷前去交涉。

    半个时辰后,俩师爷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说没用,先前殴打的那位税吏是池州税务监的侄子,税务监又是池州水师统领的连襟,整个池州军政税系统盘根错节,连为一体,现在人家不依不饶,要按规章办哩。

    “按规章怎么办?”刘骁问。

    “行税一千收二十,咱们就属于行税,所有货物折算价格之后,收百分之二。”王洛嘉说,“这个税率不算高,但是咱们的货物太值钱了,折算下来也不得了。”

    刘骁想到成箱的万艾可和珠宝,问道:“那遇到他们不认识的货物,如何折算价格?”

    王洛嘉说:“国内贸易很少能见到税务司不认识的奇货,真有的话也简单,依照市舶司的规矩,直接征收你的实物,抽十分之一做为实物税,剩下的发还,发给你完税凭据,你就可以卖了。”

    刘骁说:“这么说咱们这一船货物,他们得扣下来慢慢检验计算核价了?”

    王洛嘉看了看胡懋林,后者点了点头。

    “你没提马千的官衔么?”刘骁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提了,没用,合州和池州隔了千里遥远,说不上话。”胡懋林说。

    “还是破财免灾吧。”王洛嘉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花点钱,不丢人。’

    胡懋林说:“刚才卑职许了二十两银子,对方不松口,咬住了要查验货物。”

    刘骁道:“明白了,市集上卖的那匹贡缎惹的祸,财不露白,现在咱们已经露了财,他们不狠狠敲一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兴许不是一笔的事儿了。”胡懋林幽幽道,“财帛动人心啊。”

    “那怎么办?”王洛嘉急的都快哭出来了。

    看着小王姐姐梨花带雨可怜巴巴的样子,刘骁竟然有一种畅快之感,原来小王并不是大女主啊,遇到事儿照样怂。

    刘骁哈哈大笑,畅快无比,笑声直冲云霄。

    笑完了,他脸一沉:“有什么难办的,干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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