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良刚被围住时,并非全无反应。先是撸起袖子准备对抗,接着看到对方有五六个人,而且全是虎背熊腰的男人。又都刻意蒙着脸,便知道遇上硬角色了。

    他向来明白抗拒从严的道理。盲目对抗,恐怕连活命的希望都非常小。

    于是,他将撸起袖子的双手,举过头顶,合掌弯腰,试探着问道:

    “各位大哥,哪条道上的?我可没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们啊。”

    没人答话。一个蒙面大汉朝其肚子踹了一脚,他向后趔趄几步,后面另一个大汉便趁势在他头上罩了个麻袋。

    周伟良感觉眼前一黑。所有人都不气了,拳脚相加,不挑部位,也不留余劲,有人一边出拳出脚,嘴里还“呵呵”有声,就像少林*武僧在做功课。

    周伟良当过兵,皮肉比较厚实,五六人出手虽然比较重,他倒一时还忍得住,负痛之下,嘴里尚在强硬抗议:

    “你们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呀?”

    其实现在已经不算光天化日了,黄昏已经降临,百米之外,视线已经相当模糊。所以,这里六七个人打成一团,村口却没人发现。

    有一个蒙面人见他居然还嘴硬,蓦地朝他额头敲了一板砖。

    周伟良浑身一震,头脑发晕,没怎么感觉到疼痛,只有两道热辣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来,一下流到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语无伦次地继续抗议:

    “大哥,打人不要打头呀。”

    不像是抗议,更像是建议,而且带着哭腔。

    但对方不接受他的建议。又有一块板砖,以比刚才更强的力道,拍在他的鼻子上。鼻梁立马被拍扁,鼻孔也失去了呼吸的功能,像两个泉眼,直往外冒鲜血。

    这回比较痛,痛得他浑身颤抖了一下,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喉咙深处“呜呜”叫了两声。

    拳脚继续往周伟良身上招呼。他双手仍然高举在半空中,打算求饶,但无法说话。又是呜呜乱叫了两声。

    拳脚之外,有人用上了棍子,也不知是木棍还是铁棍,先是拦腰一击,周伟良“呜”了一声,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

    接着另一根棍子扫在他的膝弯里。他立马就跪下了。双手仍然合掌高举,大概还是想求饶。有个家伙棍子在他手腕上一敲,他立马将手缩回来,嘴里又是“呜”地哀号了一声。

    一个家伙朝其耳朵拍了一板砖,他这一边的耳听不到了。

    另一个持棍的家伙,下手比较重,而且出招不是“横扫”或“敲打”,用的是“捅”。此人双手紧握棍子一端,另一端在周伟良胸前连捅了三下。

    “啪”,“啪”,“啪”,他自己听到胸前连响了三声,接着眼前金星乱冒,痛入骨髓。他仰天而倒,嘴里不再是“呜”声,而是“啊啊啊”地干嚎。

    没有人知道,他除了额头和嘴里一直往外冒血,眼睛里还热泪横流。

    周伟良的嚎叫声闻十里。此刻正是农家上灯吃饭时间,没有人仔细辨别声音的源起,有几个老人自作聪明的吩咐后辈:

    “这叫声那么怪,难道又来了野狼?今晚可得将鸡窝和狗洞关牢了。”

    此后,周伟良像条火烧过的死狗一样,佝偻着躺在泥地里,连求饶的动作都做不成,只剩张嘴哀嚎的份。而且嚎叫的嗓门越来越小。

    眼看着他哀号的声音快要消失,几个袭击者知道差不多了。一个坏蛋往其头上踩了三下,另一个坏蛋朝其裤裆里连踢三脚。

    然后,所有人撤向黑暗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个小时之后,周伟良从泥地里艰难地爬起来。自我评估了一下,手脚没断。头破了,鼻子扁了,都是板砖拍的。

    断了一颗门牙,不知被自己吞进肚里了,还是掉在泥地里。

    胸前肋骨至少断了三根。连呼吸都痛得浑身乱颤。

    周伟良又摸了摸自己的裤裆,幸好两颗蛋蛋还在,刚才那家伙踢偏了,虽然现在仍是钻心地疼,但圆鼓鼓的并没有破,以后应该还能用。

    他一边摸一边心有余悸,心想那坏蛋要是踢准一点,自己下半生恐怕只能去练《葵花宝典》,能不能做个东方不败还是个未知数。

    总而言之,袭击者还算厚道。或者说手法相当老道。没要人命,甚至没打残手脚,受害者还能自己离开犯罪现场。

    头上的麻袋被袭击者揭走了,但周伟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回到学校,刚进大门,便吐出满嘴的血和痰,朝楼上口齿不清地大喊:

    “大哥,大哥。救命,救命啊。”

    这里的大哥,叫的是校长。自从王校长为他解决两次危机之后,两人便以兄弟相称。当然了,周伟良心情好的时候,叫王校长“大哥”,心情不爽了,出口还是“日你妹”。

    王校长这天去了城里教育局述职,回到学校时,教职工都已下班了,厨房里也冷冷清清,他只好上楼泡方便面。

    周伟良在楼下大喊时,校长正在吃方便面。周伟良连叫两声“大哥”,校长刚好吃进一大口面;周伟良紧接着连叫两声“救命”,校长吃进去的面条,有一大半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校长呛得直咳嗽,便对这位兄弟口齿不清的叫声,很是不满,扔下面桶,学着对方平时的口头禅,低声嚷道:

    “日你妹妹的,叫什么叫?火烧茅房啊?搞得我连口面都吃不好。”

    说完,也不管对方有多么着急,夹了口面继续往嘴里送。刚嚼两下,大门“嘭”地一声被撞开,周伟良冲进来,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校长面前的地上。

    王校长嘴里的面,又一次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全都喷回面桶里。

    校长大惊失色,一边咳嗽,一边搅动面桶里的残面,眼睛瞪着周伟良,语无伦次地问:

    “咋回事?你遇到日本鬼子了?”

    周伟良喘息稍定,便对校长的幽默十分不满,心想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话?

    其实校长并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此刻也不是刻意说笑话,而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既然没有生活经验可作借鉴,情急之下,便只能用影视剧里的台词发问。

    在校长看来,天下最凶残的打斗,发生在当年遭遇日本鬼子时候。

    周伟良一发怒,便不顾辈份与交情,骂道:

    “日你妹妹的,我被村里人打了。”

    校长这才放下手中的面桶,欠起屁股,走到周伟良面前查看伤势。再次大吃一惊:

    “我靠,这是什么人,下手这么重?”

    说完,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洗净血迹,更不知道需要抱扎。

    周伟良见校长靠不住,鄙视了他一眼,忍痛站起身,冲出了房门。校长站在原来的地方呆了一会,也不知干什么才好,莫名其妙地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吃面。

    校长刚吃两口,周伟良重又冲进来了。两手各提一把菜刀。原来他去了厨房,伸手不见五指,他居然能准确地摸到两把菜刀,也算是奇人。

    周伟良将其中一把菜刀往校长面前一扔,校长第三次将面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又是全都喷回面桶里。

    这桶方便面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在校长的口腔和鼻腔里,三进三出,愣是进不了肚子。

    校长嘴角和鼻孔各挂一条方便面,瞪着周伟良,吓得说不出话。周伟良现在恢复了一点元气,说话嗓门便大了许多:

    “日你妹,是兄弟的话,跟我一起去砍了那帮王八蛋。”

    校长一听,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胸腔。原来这位小弟,不是被打得精神错乱,要拿自己抵命,而是愤怒之下想要报仇。

    校长回过神来,便对周伟良十分的鄙视。刚才天还亮着,你尚且被人打得连老妈都不认识了,现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就凭两把菜刀,想冲进村里去报仇,那不是找死么?

    其实,校长还有一层不知道,刚才的袭击者全都蒙面,现在即便有十把菜刀,一起冲过去,也无法找到元凶。

    校长用塑料叉子,扒拉一大口方便面,送进嘴里,努力嚼了几下,终于吞进肚子里。他舔舔嘴唇,又咂咂有声,和颜悦色地对周伟良说:

    “先把刀放下。”

    一边说,一边指着桌面。意思是让对方将菜刀放在这个位置。

    不料周伟良上前一步,单手抡起菜刀,直砍下来,刀锋剁在校长手指五寸处。刀刃镶进桌面三寸有余,刀把和刀背在微弱的灯光下颤抖不已。

    王校长虽然入世较深,但大半辈子哪见过这种阵势?直吓得身子往后便倒,那只本来指着桌面的手,本能地朝旁一弹,可怜一桶方便面,被手肘扫落在地,半个房间洒满了汁液。

    校长倒在屋角,后脑磕在墙壁,顿时起了一个大包。他站都站不起来,只将身子顺势缩在墙角,一边嘴里丝丝有声,一边颤声问道:

    “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以为周伟良会拔出桌上的菜刀,失去理智,再次砍杀过来。果真如此,今晚这条老命铁定保不住了。深更半夜的,叫破喉咙都没人来搭救。

    万没想到,周伟良并没去拔菜刀,突然伏在桌上痛哭失声。

    他凭一股怒气和冤气支撑到现在,终于一泄如注,知道一时报仇无望,不禁悲从中来。哭得比刚才被打时伤心百倍。

    校长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周伟良哭了一会,单手拍着桌子,抽抽噎噎道:

    “大哥呀,你说,你就说怎么办吧?”

    校长再次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性命暂时无虞。他扶着墙壁站起身,踩着满地方便面,来到周伟良身后,一手摸着后脑骚,一手拍着对方的肩膀,一字一字地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周伟良一愣,连哭声都停住,抬起头,一双泪眼很迷茫地看着校长。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对方还有心情打官腔。

    当然了,校长是懂得分寸的人,打官腔也是适可而止,紧接着,他便提出了处理方案:

    “报警吧。让警察去抓那帮坏蛋。”

    说完,他并没有立即打电话报警,而且慢慢踱到窗边,对着黑暗的虚空,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

    “连教书育人的老师都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浇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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