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建康九年】

    天不知是在何时亮的,戚媛觉得这一夜自己睡得太沉,闭上眼睛后连山风的呼啸都忽略了。(小说文学网)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微微的亮光透过破烂的柴门投射进来,篝火的余热还留在柴堆上,自己紧紧的裹在大麾里,手上套着那个暖手筒。

    “魏池?”戚媛推开柴门,看到那个人呆呆的站在院子里,手上拿着一柄很长的刀。

    “哦……您醒了?”魏池把刀插回刀鞘。

    “……昨晚上,你一夜都呆在屋外?”戚媛有些不敢相信,把手里的暖手筒强塞到魏池手里。

    “呵呵,我不怕冷,”魏池执拗不过,只好接受:“在塞外打仗的时候比这个难熬多了。有时候又冷又渴还只能吃雪,一天不吃饭也经常有,已经习惯了。”

    “昨天晚上是我多嘴了,您就当我糊涂了,不要给自己不痛快,进屋吧。”戚媛低下头:“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魏池一时哑然,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确实心里不痛快……不过和自己过不去的是你吧?”魏池冷了脸:“我想了一夜,想不明白,你为何不离开他!?要是我是你!”

    “你不是我,”戚媛第一次看到温和的笑容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褪去:“有些人,进了牢笼,就出不来了,这是命。其实你是明白的。”

    一夜的大风雪将满山的泥土都掩盖了起来,天地变得干干净净,几点火红的梅花傲然的绽放,幽香引得人心醉……魏池看着自己眼前的水雾,觉得心烦意乱。

    “我不明白,我小时候见过很多次,那些女人的惨死……认识的不认识的,说过话的没说过话的。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只野兽也知道反抗吧?为何一定要那样憋屈的死去?我去射杀一直最温和的野兔,它临死之前也要和我的刀剑搏斗一番,它也有它的命!但是它依旧……”

    “我的……”

    “你要说你的姐姐,你的姐夫?那是他们!不是你!”魏池愤恨的说:“此刻我恨你超过了你的丈夫!”

    “我看起来很可怜么?”戚媛平静的问:“也许每个人反抗的方式不一样吧……”

    戚媛扭头看向山崖边的梅花——反抗?是复仇吧?

    “那你呢?你这样最后能够幸福么?”魏池不能理解她的固执:“这个世界上的好男人数不胜数,你为何不重新开始?本来就是他理亏,别说是名门贵族了,就是普通百姓,这样的事情闹出官司也无妨!这才是反抗!”

    “卓文君最后怎样了呢?”戚媛叹了一口气:“女人……就是这样,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失去了,那么再好的人也不会好了。有些事情是理,但除了道理之外又是一回事,有些事情错不在己,伤却在己。十年了,我怎么会想不明白?我本就是个淡泊的人,自又有喜欢的东西,既然失了此处,我还留得彼处。何必为了些事情让别人作践?别人都议论魏大人老是不婚娶,不知是何缘由,但我倒不这样想,您去过塞外,交过那样多的真心朋友,又何必定要一个家来约束了自己呢?也许有一日遇上心仪之人,那便快快乐乐在一处,若遇不上,也不至于像寻常的痴郎怨妇那样苦不堪言。这一点来说,我和你又有何异呢?”

    魏池憎恨着女人的逻辑,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作为女人的机会。但她也明白,不会因为她放弃了,作为女人的逻辑就会消失。不过是因为她现在还是个男人罢了,如果有一天自己放弃了伪装,那么曾经她享受过的宽容将烟消云散,而要找上女人的麻烦,她一件也不会少。

    “要是我也和你一样,是个男人就好了。”戚媛笑了:“那我一定要学会骑马,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别这样……一脸要哭了的样子,我现在很快乐,虽然这快乐来得有点缺憾,但是其实还真是挺快乐的。那天,我看到你堆的雪人了,那张脸真像我家的管家……”

    魏池没忍住,笑了出来:“它脸上的那个用树叶做的狗皮膏药是你弄的?”

    “梅月没有这样的手艺。”

    “嗯……”魏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尖:“想要骑马么?”

    魏池把暖手筒拉到手臂上,把自己的马从屋檐下牵了出来:“它很温和,和骑驴差不多。”

    被魏池称为很温和的马,喷了一口气,魏池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把戚媛拉过来:“不用怕它,来,抓着马鞍,把脚抬起来。”

    戚媛抓着马鞍的边缘,但是就是用不上劲儿:“……不……我不行。”\

    马站了一会儿,失去了耐心,往前走了半步,戚媛没有站稳,差点跌倒。魏池赶紧稳住了马:“你真是太笨了。”

    戚媛放开马鞍,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昨晚上没吃饭,今早上也没吃饭,我算是能干的了。”

    益清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全身都僵住了,动也动不了,好不容易准备站起来,脚又抽筋了。想叫人帮忙又叫不出来,哼哼了好久,屋角那个胖丫头动都不动。益清自己又锤又揉了好久才缓过气来,缓过气了才注意到自己的大人和那位夫人都不在了。

    “大人!”益清惊慌失措的拉开门大喊:“……大人?”

    魏池拎着缰绳,戚媛扶着马鞍,两人都有些尴尬的回头。

    “啊……”魏池摇了摇手上的缰绳:“这……嗯,天已经亮了,你在山上陪着她们二位,我现在下山去找人。”

    一个时辰之后,魏池带着两三个山民回到了柴屋,梅月的脚伤问题不大,但是却因为受了惊,发起了烧。一行人在山民的小屋里等到中午,益清终于带着冯家的人来到了山上。魏池没有想到冯世勋亲自来了,看到他向自己问候,心中百感交集。

    因为梅月的状况不大好,大家到了城内之后也只是匆匆寒暄几句就各自回宅了。

    回家后不久,益清也生病了,魏池本想放他回去修养,但他家其实还不如大宅的环境好,于是让他在宅内好好养病。

    新年过后,魏池暂时需要一个人去衙门了。

    其实就京城的官员来说,许多和魏池品阶相当的官员也只能独自出门,现在的薪俸虽然比先帝在的时候好多了,但是对于许多兄弟亲戚的人来说,也不宽裕。魏池当过段时间的肥差,就算是现如今的差事也算不坏的,而且贵在独门独户,所以经营的很是滋润。冯世勋……魏池想他的出身很一般,听说在江南本就是偏门远族,说难听点就是个稍富庶的农户。他家的宅子她进过,不比杨姐姐这样的名门差……期间有多少是妻子娘家的帮衬呢?因为他也高中探花,京城人当年议论他自乡下来靠的就是妻子一家的资助,所以得了功名就赶紧为妻家要封号,都说他不忘发妻之恩……哼,魏池冷笑了一声,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

    “哟,魏大人,这个年过得如何?这天还这样早,您一个人横冲直闯的做啥啊?”

    魏池险些撞了人,赶紧勒住了马:“杨姐……大人!”

    杨大人笑眯眯的:“听说您在连珠山上救了冯大人的家眷呢,不是我说您,您为了个丫鬟冒那样大的险,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戚夫人也是,再宠爱自己的丫鬟也不能不顾你的安危啊?”

    魏池也笑了:“得!这倒是我作孽了。”

    “我说这新年伊始事情那样的少,你那晚上受冻挨饿的也该告假几天,这里不是还有我么?”

    魏池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想了想:“也好,晌午之后就麻烦你了。”

    魏池不想见到冯世勋,虽然未能想到一辈子不见他的办法,但是能回避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不过这倒是魏池的多虑,冯大人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自然遵循礼部的一贯传统——告假了。而告假的主要目的是好好准备一番,正式的到魏池家登门答谢。

    冯世勋得知魏池下午告假之后,很高兴,亲自写了帖子派人送过来。

    魏池才吃完午饭,接到这样的帖子异常尴尬,因为益清不在,冯家的信使亲自把信送到了魏池手上。魏池读完了请帖,自嘲的笑了笑:“你家老爷太客气了。”

    冯家的信使磕了头,谢过了,陈虎引他退了出去。

    魏池接过珠儿递过来的茶:“那人是他家管家?”

    珠儿笑道:“老爷,珠儿怎么会知道,大人怎么这样问呢?”

    魏池想起自己堆的那个雪人,对比了一番,心想冯世勋仪表堂堂,怎么就选了这样一个家奴?

    “让刘妈准备准备,客人可能要吃完饭。”

    魏池起身回书房,心想,我还怕了你不成?

    冯世勋准时来访了,这次跟来的是他的书办,魏池庆幸来了个能看的人。书办带着些寻常的礼物,冯大人亲自提了一只野味:“佃户送来的,不是腊味,就是过年的之后猎到的。”

    魏池亲自接过来:“冯大人倒是客气了,今儿为了我这样准时,叫我好不受宠若惊。”

    两人都笑了起来。

    落座之后,魏池把年前冯世勋找自己要的印章拿了出来,冯世勋十分高兴:“倒像是急着来讨东西的了。”

    魏池不动声色的抽出被冯世勋压住的衣袖:“拖了这样久,我才不好意思。”

    冯世勋收好了印章,命他的书办将正经的谢礼送了上来:“墨,米南宫的款。”

    “这可不能收!”魏池赶紧推辞。

    “诶,您可救了家妻的性命,有何不能收的?推辞可就是辜负了我的情谊了。”

    那书办将墨呈了上来,冯世勋拿丝帕包了拿起来:“我金榜题名时,皇上御赐的。”

    魏池只好接过来:“以前在书院,我老师也有几件古玩,其中有几块墨他宝贝得很。有一天趁他不在,我拿了一块用了点,老头子知道了狠狠的哭天抢地了一番。我倒觉得再好的东西都是拿来用的,这是不是很狂?”

    冯世勋的笑一僵。

    “当然,这一块我肯定不会用。”魏池笑了。

    “你呀……”冯世勋那指头指着魏池:“还没长大呢……”

    “你家的丫鬟还好?”

    “挺好的,只是受了惊,已经找了大夫过来瞧着,无大碍了。倒是我那夫人,本来自个儿还好,但就是对下人太好。操劳了两日,也有些风寒,要不今天她也一并来了。”冯世勋喝了一口茶。

    “夫人真是坚强,”魏池也喝了一口茶:“经历了那样多的苦,还能撑到现在。”

    “是呀,是呀,她就是太倔强了。在家乡那会儿,她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美人,又十分的能干。我真是不知到修了怎样的福气能娶了她。我与她新婚那会儿,我正准备赶考,许多事情都顾不得,她不止没有埋怨我,还事事都为我着想……哎,想起来,真是对不起她。”冯世勋抹了抹眼角。

    魏池放下茶杯:“谁不知道冯大人爱妻心切?那样大的榕树都种到北京来了。”

    “没办法,她舍不得家乡啊。”冯世勋感慨:“倒是您,怎么还不见动静?瞧上了哪家的闺秀没有啊?”

    “怎么,您要代我去说?”魏池笑道。

    “就算是公主,作为朋友,我也有那个胆子。你只管说就是了。”

    “嗯,就冲着你这义气,等我想到了,一定来求你。你到时候不会要收这样重的礼吧?”魏池指着那块墨开玩笑。

    “放心!”冯世勋拿手比做了个棒子:“我肯定狠狠的敲你一笔,你就准备着心疼吧。”

    之后的晚饭上,两人又彼此说了些感谢的客套话,冯世勋的眼眶红了几次,弄得魏池挂在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冯世勋终于喝的微醉了,拍着魏池的肩,不知是不是在说胡话:“这次……真的是……感谢老弟你,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夫人要真有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魏池抢过他的酒杯:“冯大人,您喝多了。”

    等送走冯世勋,天已然都黑尽了。

    陈虎看他摇摇晃晃的往回走,忍不住对魏池说:“冯大人两口子……真好。”

    魏池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怎么真好了?”

    “啧!”陈虎大有感慨:“谁能对老婆用这么多心?小人的爹娘一辈子都打打闹闹的,一天不吵嘴就过不去,哪天这样举案齐眉过?……大人,举案齐眉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吧?”

    魏池笑了:“这次是用对了……”看着冯世勋的背影,魏池的笑僵了僵:“不过,这个词可别随便用,给错了人,反倒恶心了。”

    珠儿看魏池回来了,就拿了早备好的鸟食过来:“梅月病了,我照着她的说法做了些,大人去试试,看它吃不吃。”

    魏池和珠儿进了书房,鹩哥这次又饿了几顿了,顾不得今天的饭是不是有所异常,也用不着魏池喂它,一顿狼吞虎咽。

    “小气!小气!”吃饱了,鹩哥高兴地又跳又唱。

    珠儿忍不住被逗笑了:“这鸟儿倒是有趣,只会说这一句。”

    鹩哥偏了偏脑袋,突然大叫起来:“贱人!贱人!你这贱人!”

    珠儿吓了一跳:“老爷,它……它这是怎么了?”

    魏池赶紧把笼子摘了下来:“可能是吃多了。”

    “太荒唐了……”珠儿哭丧着脸:“怎么办?”

    魏池把鹩哥抓了出来,鸟儿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何意思,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魏池,魏池叹了一口气,拿了两块浆果逗了逗它。

    “你去帮忙吧,这鸟可能就是学了几句脏话。”魏池把鸟儿放回笼子,拉好棉罩:“过几天梅月病好了,让她过来教训教训它就行了。”

    等珠儿出去以后,魏池把笼子挂了回去,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看到桌上正放着冯世勋送来的那个礼盒,高贵的镶玉的盒子,用锦缎裹着。魏池打开盒子,拿了那块名家的墨垫在手里,走出了书房。正月刚过,都说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会儿正是满月,院子里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魏池站在屋檐下,举起那块墨,照着月光看了一番,墨上是米芾的印和字——

    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

    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

    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

    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春风秋月两茫然?

    魏池笑了笑,松开了手,精致的古物立刻就落了下来,磕在青石的台阶上,碎成了几块,滚进草丛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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