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完的时候,我好像才恢复了一点元气,暮气一点点褪去,渐渐有了生机。

    那个除夕,那个初一,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梦一样的感觉,每一个场景似乎都是虚的,除了痛是真实的。

    我原以为,我肯退让,她肯将就,我们还是可以再共度一段时光,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哪怕不能长久,可那份满足与欢娱,却是真实的。

    然而我还是奢望了。人啊,一旦有了欲念,就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霍缦殊想要的东西,简单而纯粹,光明而圣洁,可一个在暗黑世界里游离的灵魂,哪里还能给出这样的东西?

    她不知道,她一味以为我们的症结,只是那个过去的故事。所以她执意要走进我的内心。

    她可知道,她一旦走进,便是真正的结束。

    从她执意要听,从我终于肯说,我知道,我们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原本想许她当下,倾尽我所有的情感,许她一个温暖的当下。

    可她不要。

    电梯里我的拥抱,她的抗拒;客厅里我的犹疑,她的坚持;门口处我的对不起,她的谢谢你……像一个个没有色彩的镜头,是我对这份感情的最后挣扎和争取。

    可霍缦殊不明白。

    她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我等的时候,又是抱了怎样的奢望;我见到她时,是有了怎样的欢喜;我开口讲那个故事时,是担着怎样的绝望……

    当我们最后平静的彼此祝福时,我想,若是有一根神经,能感受到心碎的声音,那一定是像彼时窗外的烟火,在广袤的夜空绽放,那璀璨光华,是它最后的一点光和暖。光华过后,就连那冷寂的余灰,也再也寻不着。

    我其实是不喜欢烟火的。

    你看到的是绽放的美丽,我看到的,却是寂灭的凄凉。

    正月过后,便是二月,正是芳草萋萋的时候,其时桃花已经绽放。无嗔最爱桃花,每年这个时候,他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只为去他的世外桃源,感受桃花从开到落,不长的时光,于他却是最好的享受。

    然而今年,他却没有。

    一是我们实在是太忙,已完全没有闲暇去躲开这纷扰;二是他担忧着我,他说正月里的我像是历了死劫。

    “就像一棵桃树,经历了太寒冷的冬天,我担心春天还能不能开花呢?”他取笑我,表情轻松,但话后的意思,其实是沉重的。

    我亦笑着,连争辩的心思都没有。

    “资凤翔和华诚决裂了。”无嗔回到正题。

    这是意料中的事,那个男人,一味死死相逼,我终于还是把他的秘密抖了出去,段氏族人群起而攻之,把他逼出了华诚。资凤翔几乎没做任何反抗,就这样安静的退了出来。

    只是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华诚在这些年,早被他掏成了一个空壳子。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段式族人居然也没再继续追究。要知道,若追究下去,以现在资曼的财力,华诚还是能挽回不少损失的。”无嗔和我一样,原本期待看一场好戏,可结果,戏才开了个头,就悄无声息的结了局。

    实在无趣。

    “听说,段天华出家了。”我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烟雾里,无嗔的脸,看不真切。

    “你是说,是段天华,平了这个局。”

    “我想,我应该没料错,段天华和资凤翔,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议,段天华默认资凤翔窃取华诚,若事情败露,他来了残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知道,在资凤翔之前,段天华可是华诚掌门人,甚至可以说,那时的华诚,就是段天华的。”

    “那是他活着的时候,你别忘了,真正的段煜成,已失踪多年。”

    “哦,”无嗔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段天华后继无人,一旦驾鹤西去,华诚终是段氏其他人的,所以……”

    “不错,”我点点头,“你要知道,段天华虽然也姓段,可却和段氏并无血缘关系。他不过段氏一上门女婿,当初为在那时还叫永康的华诚占一席之地,弃原姓程,改姓段,忍辱负重,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终于把一个家族式的企业做强做大,甚至连名字都改了过来,带了他的华,带了他的程(成),可结果呢,儿子不知所踪,他也日渐老去。你说,他会就这么甘心,于百年之后,把华诚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当然不会,据我的调查,段天华最初入主华诚,不,是永康,可是受尽排挤,蔑视,几乎抬不起头。每个人都说他是借女人之力上位,若不是他自身能力突出,又好学,能吃苦,意志坚韧,终于凭自己能力一步步爬了上来,他大概会被白眼和唾沫凌辱而死。”

    “是啊。段天华或许当初是以女人为跳板,可他能有今天,却全都是他一点点拼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他所耗费的心血,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可是,现在,这些心血,随着他儿子的失踪,却要付诸东流,他哪会甘心?所以,他才会弄出一个假的段煜成,才会允许这假的段煜成在他眼皮底下掏空华诚,他这是宁愿心血外流,也不愿段氏族人受益啊。”

    “未必是心血外流。”无嗔沉吟一会,说,“资凤翔和段天华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还不知道,但从资凤翔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取代段煜成,我们能推测出,这两人,必有某种渊源。”

    “是有渊源。这世上,不会有两个无缘无故如此相似的人。只是,现在,知道这渊源的,除了段天华,恐怕只有死于那场车祸的资家父母了。”

    “不好查呢。”无嗔眉心纠在一处。

    “那就不查。”

    “可是……”

    “没有可是,资凤翔已经牵扯了我们如此之多的精力,我们不能再任由他,把我们搅进那场家族风波。”

    “若是往年,我倒还真想搅进这场家族风波,看看这里面究竟有怎样的猫腻。”无嗔笑笑,有了几分往日的好奇和淘气,“不过,现在,哎,资凤翔这个我们意料之外的对手,可是把我们搞得有点焦头烂额啊。”

    “他应该会渐渐消停的。我想,现在,身份于他已经不再是一种顾忌,他很可能,会竭尽全力,去争取霍缦殊。”

    “怕是不会轻易争取得到呢?毕竟,现在还有一个江蓝,有一个无辜的孩子。以霍缦殊的善良,大概是不会回头的。”

    我没接声,低了头,又点了一根烟。

    无嗔似是察觉到这不是一个能一直好聊的话题,便话锋一转,又说:“我有种预感,又有一出好戏,要上演了。”

    “哦?”我发出一个单音节词。

    “俞瑾回国了。”

    “一个人。”

    “不,还有她的新婚丈夫,一个美籍华人。”

    “可是医生?脑科医生?”

    “为什么要是医生?”无嗔不解。

    “不是医生?”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记得我曾暗示过那个女人,人的大脑,有一个区域,专门储存人的记忆。难道,她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暗示?

    “是一个职业经理人。”无嗔想了想,说,“不过,好像有医学背景,养父母是医生,自己也曾学过三年医。”

    “这就够了。”我放下心来,“俞瑾的事,我们不要过多干涉,必要的时候,从旁协助即可,但最好不要让她察觉。”

    “我会处理好。”无嗔点头,“希望你找的这个女人,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聪明和冷静,也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残忍和疯狂。”

    “我也希望如此。”我微微闭了闭眸,想象着失去穆子谦的颜子秋,会是什么样的呢?还有颜朝,看着女儿重蹈自己的命运,又会有怎样的感伤和悲悯?

    这比单纯的杀了穆子谦要好吧?

    我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还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人最痛啊?

    让一个人彻底绝望,从而慢慢心死,和让一个人抱着一丝希望,却永远也无法企及,后者的痛,要深切得多,持久得多,不是吗?

    我唇边不由浮了一丝笑,这个礼物,她会喜欢的吧。虽然不是她最初的心意,却更附和她真正的心意。

    这可能偿一份不带丝毫情感的生养之恩?

    应该足够了。

    “若是俞瑾成功,倒是给我们分解了一大部分压力。因为这样一来,颜朝的很多精力,必然会被穆子谦牵扯而去。我们可以趁机多布几个局,挽回一下最近几个交手回合的颓势。”

    “这是自然。我当初之所以答应她的要求,本就存了这样的意。”

    “一箭双雕。”无嗔赞我。

    “成功了再说。”我神色索然。

    不知为什么,最近,我对这几乎成为我生的动力的复仇大计,也失去了过去的那份兴致。现在的我,只觉得每一个的日子,都长得很;每一个布局,都无味得很;每一次成败,都轻飘飘得很。

    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啊,这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和霍缦殊有交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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