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叫张姝云,从前家住河北昌定。父亲是一家老国企的技术工人,母亲是市医院的护士。我的家庭并不富裕,住的是单位分给的老单元房,冬天很冷,夏天又很热。但这都不算什么,身为独女的我,从小被父母娇生惯养,父母给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关爱,什么都满足我,什么都由着我顺着我,我都觉得自己被惯坏了。

    所以,我也和其他绝大多数孩子一样,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我的家庭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我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我一直这样认为了好多年。

    无忧无虑的生活不是真实的,幸福只是过眼云烟,痛苦才是永恒的。

    昌定是座小城市,经济水平一般。全社会都在转型的阵痛中挣扎,昌定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老牌国企一家接一家破产、倒闭,众多私企虽一夜暴富,却还沿用着家族式、手工作坊式的陈旧经营管理模式,表面光鲜,内里却危机重重。父亲的工厂股份制改革失败,不死不活硬撑了几年,终于还是垮掉了。

    不知有多少工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业、待业人员,其中就有我的父亲。“从头再来”四个字说着容易,可对于我父亲这样年纪已经很大了的老工人来说,再找一份工作哪有那么轻松呢?不管政策怎么说,也不管法律如何规定,企业都自有一套用人的规矩。谁愿意放着20多岁的年轻劳力不用,反而去录用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工人?都说50岁以后才算人到中年,可也只是说说罢了,现实中哪有人这么想?父亲也跑了好多地方,找了好多私企,但人家不是以“岁数太大”为由拒绝,就是表面上广开招聘,实际上早就内定了自己人了。这种事换了你遇到,你就不会烦闷,不会抑郁么?

    我家只有靠我母亲的收入维持。工资在涨,但物价涨得更快。下岗之初父亲还安慰我们,说天无绝人之路。但现在不再如此了,太多的失败和挫折早就磨平了他的气势。生活就是生活,现实中人不可能像热血动漫里的傻瓜那样,可以被你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得振作起来。父亲曾经是个多么开朗、温柔的人啊,幽默风趣,精明能干,似乎天下的事没有他不会做的。可是现在呢,他变得郁郁不乐,疑神疑鬼,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又健忘又六神无主,还越来越爱发脾气,总为一点点小事大发雷霆。他三天两头和母亲吵架,冲我发火,拿家里的猫狗撒气。我曾经多么尊敬他、多么崇拜他啊,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怕他,怕得了不得,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

    等我上了高中,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也越来越差。男人可能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吧,越是不得志,越是不如意,脾气就越大,越爱对家里人发火。他逐渐觉得世上谁都对不起他,谁都背叛了他辜负了他。他无论提起谁来都只记得人家的坏处,只记得人家对他如何如何不好。他开始觉得我母亲瞧不起他,嫌弃他,连吵架时说的气话都被他当做我母亲侮辱他人格的证据。他甚至怀疑我母亲背着他偷偷和“现已发迹”的“老情人”什么的来往。你知道父母不和对子女的伤害有多大吗?如果哪个孩子的家里像这样乱成一团,她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好好学习好好生活,那她一定是个没心没肺的畜生!

    我被家里这些东西传染了。我变得越来越抑郁,越来越孤僻,学习成绩一再下滑。我开始自虐,开始不吃饭,开始站在夜晚的寒风里发抖,冻僵了都不愿回家。一边是一团糟的家庭,另一边是高考逼近的巨大压力,我完全透不过气来。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敏感,脆弱,常常哭鼻子,我没有坚强到可以独自背负起一切。我开始逃避,幻想着能从这不可挽救的现实里逃走。

    我能不告诉你我染上了何种恶习吗?对一个女孩来说,那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那段自暴自弃的黑暗时期真是不堪回首。我知道自己在堕落,但我无能为力,除了堕落以外我什么都做不到。不久,噩梦闯进了我的生活,非常怪异、非常恐怖的噩梦。我梦到从天而降的巨大肉柱,比最壮观的摩天大厦还要粗大,表面密密麻麻挂满了漆黑色的硬东西,看起来像牛角,像野兽的爪子,又像可怕的獠牙。那些肉柱摧枯拉朽地降落在城市里,表面的黑东西一窝蜂飞出来,变成无数黏糊糊的蠕虫,头部是漆黑的,身体是紫红色的—— 它们蠕动着,像地毯一样盖住了一切,飞快地扑向人们,也扑向我。我没命地逃,跑啊,跑啊,无论跑到哪里都被蠕虫包围着。蠕虫啃咬人们,从人们身上钻进去,钻进他们的身体里。那些被虫子钻了的人开始变形,变得和蠕虫一样黏糊糊的,变成柔软的一团团不知什么东西。他们不停地变形,一直变,最后变成了怪得没法形容的玩意儿:头颅是一堆绞缠在一起的触手,身体臃肿蹒跚,背后还长出了残破不全的翅膀……全世界都被他们占据了,全是这种怪物,再没有人类,只剩下我自己。

    你能想象出我当时有多恐怖、多绝望吗?那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得根本不像梦。我醒了,终于醒了。从噩梦里醒来本该轻松愉快,可我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自那之后,难以名状的噩梦就一直出现,我只要一合上眼,脑子里就全是那些东西。能把远处的行人凌空吸进大门的哥特式大教堂;长鼻能变成吸血大网的象头人身的怪物;海星头、纺锤形身体的有翅膀的东西;飞行空中、带来狂风的变形的黏块;四壁粘糊糊的催人作呕的狭长隧道;驾着怪异马车、手持三叉戟的长须老人;不计其数的半人半兽、半人半鱼的怪物在搜索我、追捕我……醒来后知道是做梦,但当时感觉真实极了,我几乎快被吓疯了。夜里总是这样的梦,醒来后又要面对比梦境好不了多少的现实。我几近崩溃,我想去死,我想自杀,可我又很怯懦,每当想到死之恐怖,就觉得还是暂且挣扎在生之痛苦中为好。

    父母分居很久了,也一直没再互相说过话。他们在背后看对方的眼神里都满是厌恶和愤怒。我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氛围,也受不了随之而来的学业上的失败。我更加放纵自己,我对那种恶习的追逐到了纵欲的边缘。父母所有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他们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好大学,让他们能看到一点盼头。人不正是因为有希望,才能忍受目前的处境吗?唉,希望啊,希望只不过是人类自欺欺人制造出来的假象!这样堕落的我,怎么可能给父母带来希望?我在自责中继续堕落,连反抗都不再反抗了。无论怎样都好,随便吧,这个世界就此毁灭都与我无关了。我整个人都已经废了,毁了。

    也许是机缘巧合,有一次我到学校的阅览室去,无意中发现了一本有关cthulhu mythos的书。我终于明白自己梦到的是什么了,我终于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那以后我几乎放弃了学业,在各个书店、图书馆,以及在网上发疯了一样搜集着cthulhu mythos的东西。我感觉另一个世界正在向我敞开大门,我渴望踏进门去,无比渴望。但是不行,我没有办法,没有门路。我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这个大门漂浮在我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在我的世界的边缘。

    也许我学习成绩的一再下滑让父母察觉了希望即将破灭吧。我被推到了风暴中心。逆反心理的力量实在大得惊人,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但我还是跟父母彻底对立了起来。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恶习,如果知道了,等待他们的怕就不仅仅是失望而是绝望了。除了cthulhu mythos,我对一切东西都没兴趣了,对父母的感情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不再是我最亲近的家人,而是陌路人,是陌生人。这不是cthulhu mythos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先有了问题才亲近cthulhu的,而不是亲近了cthulhu才出了问题。不管怎样,反正过往的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高考临近。本该感到莫大压力的我竟然无比轻松,这是为什么呢?是我破罐子破摔了还是疯了?夜里被噩梦搅得彻夜难眠,白天又沉浸在纵欲的疯狂里,我魂不守舍,身体愈发衰弱,镜子中的我根本是另一种东西,消瘦而憔悴,平常总围着我转的男生们也大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没有了,父母的问题已经不关我的事,而我自己也已经是空荡荡的一副躯壳,比行尸走肉还不如。

    一个晚上,父亲又在冲我发火。这一次我冷静得可怕,一句嘴都没顶,只是听着他的牢骚和怒骂。等夜深人静,我不声不响地进厨房拿了尖刀,来到父亲床边,将刀身整个埋进了父亲的心窝。

    好奇怪,我本以为刀刺入身体的剧痛会让人惊醒,可是没有。父亲被我干净利落地杀死在了睡梦中。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享受到父亲濒死时的眼神。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畅快,那种快感之强烈,即使性高潮也无法与之相比。我将尖刀拔出,任凭热血井喷得到处都是,天花板上,墙壁上,床上。我舔着手上的血,血的味道令我迷醉。我从父亲身上割下一片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滋味,我从没尝过。随后我丢下刀,骑到父亲的尸体上强-奸它。我是不是还爱着父亲呢?要不然我怎么会对他这么贪婪,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和他的尸体做-爱?母亲和父亲分居已久,熟睡的她对我夜里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我在这丑恶的尸体上发泄光了全部精力,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屋里睡下。这一晚我没做噩梦,睡得十分香甜。

    早上的我是被母亲的惨叫声惊醒的。看到那样恐怖的尸体当然会惨叫了。我起床穿好衣服,走进客厅对母亲说:“是我杀的。报警吧。”

    母亲看着我的眼神恐怖极了。她死也想不明白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吧。可她没有报警,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了父亲的尸体,用黑色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分开包好。那天夜里,她把分开包装的尸体统统扔进了护城河—— 没有都扔在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地方扔一点儿,全城散布。她清洗了屋里的血迹,处理掉了染满血的被褥。刀也被砸断后扔进了楼下的窨井。虽然没报警,但母亲从此显然开始提防我了,家里所有的锋利物品都被藏了起来,我所能找到的最适合杀人的工具就是钢笔。但她始终没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也许是怕我说出杀死父亲的事?母亲还对我抱有幻想,殊不知我早已不是我了,我的心早已被另一种东西占据。

    和一个杀人魔鬼住在一起,换了你你会放心吗?母亲肯定是不放心的。我变得和父亲一样多疑,总觉得母亲会出卖我。哈哈,就算被警察抓走,就算被投入监狱,我一样可以在监狱里杀人,杀囚犯,杀狱警,杀谁都可以。除非干掉我,把我杀死得彻彻底底,不然我总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发动报复,针对所有人的无差别报复。话说回来,父亲真的死了吗?我真的杀了他吗?会不会那只是一个梦,实际上他还活得好好的,对我恨之入骨,无时无刻不想回来报复我?或者他是不死的,他的尸块在幽暗的护城河底挣脱了塑料袋的捆绑,重新拼合在一起,湿淋淋拖泥带水地从护城河里爬出,来找我复仇,把我带走和他在一起?有可能,极有可能。

    该来的早晚会来。那天我独自在家,门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湿漉漉的、像是拖曳着什么东西的沉重的脚步声,父亲的脚步声。

    时近黄昏。我紧紧倒握着钢笔,门刚一开便毫不犹豫地、没头没脑地朝门外那个东西头上戳过去。我第一击就切断了它的喉管,让它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可能是被那东西痉挛的肌肉夹住了吧,我竟然几下都没能把钢笔拔出来。于是我转身拽过板凳,双手高高抡起,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向那个东西的头部。扑哧,扑哧,吧唧,吧唧。红的,白的,各种颜色的东西全迸出来了。板凳被砸得七零八落,我的力气还没用完呢。

    那个东西是我的母亲。看样子是刚刚下班买了东西回来,大包小包都是好吃的,还有一个生日蛋糕。

    对了,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把她砸成了肉酱,用我自己的双手。

    不可思议地,我扑到母亲的尸体上大快朵颐。我撕咬着热气腾腾的鲜肉,血汁飞溅。然后我就逃走了,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曾经很温暖、很幸福的地方。我并不感到内疚,对于父母的死。熵在起作用,熵在主导一切,在这个宇宙里。熵是不可征服的,从来只有她征服别人,从没有人征服过她。我知道自己无家可归了,我在城市的黑暗里奔走,流浪了不知多久。警察一定在搜捕我,可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变成新的都市传说了。我在城市的阴暗角落里继续着纵欲的生活,寻找我的牺牲品,玩弄他们,毁灭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我就是主宰,我就是审判者,我就是熵的代言人。

    很偶然地,我一边诅咒着这个万恶的世界,一边呼唤了魔女之神nyogtha的名讳。nyogtha出现了,她很可怕,但我本来就是疯子。我把自己奉献给她,我的一切,我的肉体和灵魂全都献给了她。nyogtha拯救了我,她带我穿越空间来到了紫凌书院。只有这里能接受我,我将再也无法离开这里,直到熵将我带走,带入我一直向往的那个世界。

    你问我为什么要成为魔女?其实很简单。我发现了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的东西,我发现了无论怎么努力都征服不了的东西。宇宙本无意义,是人赋予万物意义。如果人不在了,意义又该怎样存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永存不灭,何况人类这样渺小的可怜生物?我选择的是正途,我选择了宏宇宙本身,我选择了唯一真正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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