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谢姬娜大教堂。

    余涣箐怅然无力地步入内厅,颓坐在大管风琴前的木椅上。凌晨的天空依然浸渍在可怖的黑暗里,大教堂内唯见烛火幽黯,星星点点,摇曳婆娑,余处皆是一派无穷深海似的漫漫杳暗。

    一忆起方才所见索秋渠的种种惨状,余涣箐胃里不由得一阵抽搐。魏俊手段之毒辣已然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但如若抛开“同情人类”这一感情因素不谈,即使他余涣箐也不得不对魏俊心服口服。魏俊一直都是对的,我们无论怎样挣扎都必将殊途同归,虽然余涣箐极不愿承认这一点。

    不过服气归服气,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地谋求族群利益最大化这种事,恐怕只有魏俊干得出来。

    冷静一下。

    周丰雪的身份绝不简单,这是明摆着的。她是公主也好,是圣函也罢,都必须尽早考虑应对措施。话说回来,万一大家的担心是真的,万一周丰雪的真面目真是圣函—— 即所谓“道成肉身”—— 我又该怎么做?

    ……难道,我只能做我该做的?

    圣函现世的可能性“砰砰砰”地击打着余涣箐的心脏。许多年来他都在为这一刻默默准备着,可是当真事到临头了,他却又犹豫起来。为什么?就因为对方是周丰雪?……

    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是具圣函而已,我这双手不是早就打碎过无数圣函了吗?我早已浑身染满鲜血,再多一具也无所谓吧?……

    昏沉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像凝固在无边无际的宇宙深处,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着落,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垂死的流浪行星,荒芜冰冷,奄奄一息,从他面前的无限黑暗中隐约浮现。余涣箐静静地漂浮在环绕行星的轨道上,渐渐地,僾日出似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润光芒冉冉铺满了行星表面。一个巨大的人形物—— 身高超过15000千米—— 被一支20000多千米长的漆黑矛枪钉在行星上,宛如被命运之矛刺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没错,那是一个人,或说一个鬼。而且那张面孔,如此清晰,如此熟悉……

    ……那是我的脸……

    “……余老师……”

    余涣箐睁开惺忪的睡眼,蒙蒙眬眬地寻声瞻望。

    “你是……”

    “是我,老师。”

    一双湛蓝水灵的眸子,澄澈如冰,剔透如晶,深邃如海,璀璨如星,好似宇宙边缘最美丽的辉光,幽幽地照彻了余涣箐的世界。是周丰雪,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恍惚不曾相识的周丰雪。只见她两颊红泛,泪珠隐隐,如虫网幽花,轻盈带雨,较之平日更楚楚十分、可怜百倍。今夜的她,从头到脚为一身纯白圣洁的lolita洋装仔细裹束,浑如一尊精致逼真的等身大陶瓷玩偶,白得惭玉羞雪,笼罩着天使般的美丽辉晕,将大教堂里坟冢一样令人窒息的黑暗击得粉碎,残酷无情地刺穿了余涣箐的心脏——

    这,这是……?!?这莫非是……

    “我能在教堂里住一晚吗,老师?”

    周丰雪用一双央求的泪眼凝望着他,望得他心如刀绞。

    “怎么……?”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跟父母生气了?”余涣箐摁着椅子扶手,用力站起身来:“跟我来吧,坐下慢慢说。”

    “嗯。”周丰雪懂事地点点头。

    两人来到余涣箐的卧室—— 大教堂东南角的一座圆形角堂,在一张陈旧但整洁的毯子上席地而坐。毕竟是起居度日用的房间,角堂里灯烛林立,比大教堂其他地方亮堂许多,空气也显得暖意融融。余涣箐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递到周丰雪冰冷的手心里,轻声问道:“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谢谢您。我不饿。陪我坐会儿吧,老师。”周丰雪依然是央求的口吻,令他无从回绝。

    “哦。”余涣箐盘腿坐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由衷之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猥琐大叔的狐狸尾巴暴露无遗:“好漂亮的洋装啊,新买的?”

    化身完美洋装萝莉的周丰雪一下子红了脸:“嗯。您看还合适吗,老师?”

    “太合适了,跟你是绝配啊!”余涣箐这话绝对发自肺腑。

    在周丰雪的记忆里,余涣箐不分场合老是一本正经的,有时甚至严肃得叫人害怕,“你真漂亮”这类称赞似乎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冒出来。今夜余牧师反应这么大,大得都有点儿惊到她了,这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第一次啊。一想到这儿,周丰雪禁不住满脸发烧,心头被小鹿撞得隐隐生疼。

    “到底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

    周丰雪放下茶杯,在那由重重蕾丝、缎带与荷叶边层叠荟萃而成的奢华密林中寻觅片刻,找出一枚怀表形状的黄铜吊坠,双手捧与余涣箐。余涣箐小心地双手接过,借着烛光仔细查看起来。那的确是一枚小巧的怀表,黄铜镀金所制,看上去相当名贵,表面雕满了密密麻麻的阿拉伯蔓藤花纹,洋溢着一种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可思议的奇特美感。

    “这是……”

    “我爸爸的遗物。”周丰雪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说。

    遗物??周先生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看见余涣箐一脸疑惑,周丰雪苦涩地笑笑:“我是爸爸妈妈从离阳市孤儿院领回来的。离开孤儿院时我还小,爸爸妈妈以为我年幼不记事,后来一直对我说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其实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他们不谈,我也不提,这就是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

    余涣箐不知道该说什么。

    “打开看看吧,老师。”

    余涣箐默默地打开了表盖。钥匙形状的银质指针已不再走动,能够引人目光的,只有表盖背面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很萌很可爱的白人小女孩,大概只有两三岁,眉清目秀,长发波卷,相貌与周丰雪颇具几分神似。她头戴荷叶边软帽,颔下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状襟饰(抑或是领饰?)垂至腰间,格子纹长裙下露出一双深色鞋子;她右手提着玩具小桶,左手摸着胸前的蝴蝶结襟饰,稚面微扭,炯然灼亮的眼眸既有同龄人的好奇与纯真,却又闪烁出超越年龄、超越时代的异样光芒—— 和周丰雪如出一辙的,照彻世界、照彻宇宙的光。

    “是你小时候?”

    实话实说,余涣箐觉得这张照片怎么看都得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东西,但又一时想不出别的可能。

    “不。”周丰雪慢慢地摇着头:“这是我爸爸。”

    “哈?”余涣箐大跌眼镜。

    周丰雪难为情似地埋下脸,小声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听说他是一位作家和诗人,远离故乡旅居在此,才华横溢却无人赏识,一辈子过得贫困潦倒,最后身患癌症,死的时候只有46岁。关于他的事我只知道这些。您听说过他吗,老师?”

    “抱歉。”余涣箐摇摇头。

    “没关系。”周丰雪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懂事地笑着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作家……”

    “呃,我不是……”

    “他生前一本书也没出版过。这样的人注定会被大家遗忘,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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